这样的事儿以后多着呢———木心《童年随之而去》

长江新世纪 2024-04-24 14:36:04

摘自《经典就该这样读》浦宇平

我家里有把烧开水的壶,年龄比我还大。现在还在。这把壶是我爸妈买的,按说,是他们的吧?一百年以后,这把壶可能进了博物馆。莫说我爸妈,连我都不在人世—可这把壶兴许还在。它活得比我长,究竟它是我的,还是我是它的?谁是谁生命里的过客?谁拥有了谁?

木心不仅讲文学史,他自己的创作同样精彩。他写过很漂亮的现代诗,文字干净,但是字字珠玑,直击人心。比如这首《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我最早接触木心,好像就是读到了这首诗,一遍读过,我浑身像有一道电流通过,浑身一个激灵,然后我立马上网,把当时能找到的木心所有的书全买下来了。几十年没有读到过这样干净的中文了。原来现代汉语的表达可以这样简练又饱含韵味,富有节奏,表达如此隽永。就像你吃一样东西,听一段音乐,很多时候你一下子讲不清楚它怎么好,好在哪儿,但是你吃得多了自然知道什么好吃,听得多了自然知道什么好听,读得多了自然知道什么是好的文字,然后当好的文字出现的时候,你一下子就觉得,电路联通了!对,就是这个味道!

这种突然电路联通、电光火石的感觉,在木心的很多作品里都有。比如《文学回忆录》里很多灵光一闪的评论,还有这篇《童年随之而去》里,文章最后母亲的一句话。我还记得,这篇文章应该是选自《哥伦比亚的倒影》这本书,我当时躺在床上读这本书,慢慢悠悠地读,文章的叙述也是淡淡的,不疾不徐,就像在唠家常一样,一句一句讲给你听,我一路读下来,只觉得文字好,要说情节,我快读到最后的时候,还觉得这文章作为一篇回忆性的散文挺好,要当小说,情节实在太平淡无奇。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最后母亲的一句话冷不丁冒出来,一下子我感觉自己是被雷劈着了。对,就是这种感觉,比那个电路联通的感觉还要强很多倍,突然这么一句话,直讲到我心里去了,一下子把我的人生阅历,曾经读各类文学作品的时候自己体会到、感受到的东西,包括作者在前面铺垫讲的整个故事,营造的这种氛围,全部打通,五雷轰顶一样的感觉,这句话实在是惊心动魄。以前读杜甫夸李白的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我觉得这是夸张。那天读到木心这篇文章,真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了。

文章开头先不写事情的起因,冷不丁戳一句出来:

孩子的知识圈,应是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不懂,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我的儿时,那是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却懂了些,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脱的困惑来。

这句其实是一个铺垫。文中的“我”其实很懂事,心思很细。整篇文章的精妙之处,也是这种在细微处体会出来的感情。

接着,作者从“我”作为一个孩子的角度切进去,写到家里安排女眷带着孩子一起到山上寺院里做佛事。这里算是事情的起因。

我家素不佞佛,母亲是为了祭祖要焚“疏头”,才来山上做佛事。“疏头”者现在我能解释为大型经忏“水陆道场”的书面总结,或说幽冥之国通用的高额支票、赎罪券。阳间出钱,阴世受惠—众多和尚诵经叩礼,布置十分华丽,程序更是繁缛得如同一场连本大戏。于是灯烛辉煌,香烟缭绕,梵音不辍,卜昼卜夜地进行下去,说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功德圆满。当年的小孩子,是先感新鲜有趣,七天后就生烦厌,山已玩够,素斋吃得望而生畏,那关在庵后山洞里的疯僧也逗腻了。心里兀自抱怨:超度祖宗真不容易。

这样一段文字,交代得清清楚楚,大有可讲的地方。比如,“阳间出钱,阴世受惠”八个字,就把做佛事的本质讲出来了。这是手术刀式的语言,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接着几句,充分展现作者的中文功底:“灯烛辉煌,香烟缭绕,梵音不辍,卜昼卜夜地进行下去。”最后写孩子的几句,生趣盎然,幽它一默:“心里兀自抱怨:超度祖宗真不容易。”再加前一句,写心生烦厌,玩够了,素斋也吃够了,想不到山洞里还有疯僧,也逗腻了—“我”的聪明、顽皮,都在这两句里了。

全文比较长,篇幅所限,实在没法逐字逐句地讲读。这里,摘几段和情节发展有关的原文,大家尝尝味道。木心原文才叫精彩,我摘编讲读,都是狗尾续貂。

这是做佛事的时候:

“要跪多少辰光呢?”

“总要一支香烟工夫。”

“什么香烟?”

“喏,金鼠牌,美丽牌。”

还好,真怕是佛案上的供香,那是很长的。我忽然一笑,那传话的驼背老和尚一定是躲在房里抽金鼠牌美丽牌的。

接“疏头”的难关挨过了,似乎不到一支香烟工夫,进睡狮庵以来,我从不跪拜。所以捧着红木盘屈膝在袈裟经幡丛里,浑身发痒,心想,为了那些不认识的祖宗们,要我来受这个罪,真冤。然而我对站在右边的和尚的吟诵发生了兴趣。

终于做完,一身轻松。回家!明明是要回家了,可荡开一笔,突然写到别的事儿去了:

家庭教师是前清中举的饱学鸿儒,我却是块乱点头的顽石,一味敷衍度日。背书,作对子,还混得过,私底下只想翻稗书。那时代,尤其是我家吧,“禁书”的范围之广,连唐诗宋词也不准上桌,说:“还早。”所以一本《历代名窑释》中的两句“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我就觉得清新有味道,琅琅上口。某日对着案头一只青瓷水盂,不觉漏了嘴,老夫子竟听见了,训道:“哪里来的歪诗,以后不可吟风弄月,丧志的呢!”一肚皮闷瞀的怨气,这个暗趸趸的书房就是下不完的雨,晴不了的天。我用中指蘸了水,在桌上写个“逃”,怎么个逃法呢,一点策略也没有。呆视着水渍干失,心里有一种酸麻麻的快感。

怎么写到瓷器了呢?别急,后面还有呼应:

在家里,每个人的茶具饭具都是专备的,弄错了,那就不饮不食以待更正。到得山上,我还是认定了茶杯和饭碗,茶杯上画的是与我年龄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不喜欢。那饭碗却有来历—我不愿吃斋,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青蓝得十分可爱,盛来的饭,似乎变得可口了。母亲说:

“毕竟老法师道行高,摸得着孙行者的脾气。”

我又诵起:“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母亲说:“对的,是越窑,这只叫,这只色泽特别好,也只有大当家和尚才拿得出这样的宝贝,小心摔破了。”

注意,“雨过天青云开处”是一处呼应,而同时,隐隐地埋下伏笔了:“小心摔破了。”只是读者读到这里,万万想不到,妈妈这随口的一句叮嘱,竟然是后文的伏笔。

紧接着,波澜起。心爱的青瓷小盂,竟然忘了拿:

每次餐毕,我自去泉边洗净,藏好。临走的那晚,我用棉纸包了,放在枕边。不料清晨被催起后头昏昏地尽呆看众人忙碌,忘记将那碗放进箱笼里,索性忘了倒也是了,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蓦地想起:

“碗!”

“什么?”母亲不知所云。

“那饭碗,越窑。”

“你放在哪里?”

“枕头边!”

费了好大的功夫,终于拿来了:

他憨笑着伸手入怀,从斜搭而系腰带的棉袄里,掏出那只,棉纸湿了破了,他脸上倒没有汗—我双手接过,谢了他。捧着,走过跳板……

拿到就拿到了,小说也到了末尾。这故事要怎么收场呢?读到这里,正是我前文所说的“平淡无奇”,一路不疾不徐地讲下来,木心到底要写什么呢?别急,五雷轰顶之前,先来第二道逆转式的波折:青瓷小盂,没了。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来,可以泼得远些—一脱手,碗飞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浮着,氽着,向船后渐远渐远……

望着望不见的东西—醒不过来了。

“望着望不见的东西”,这句已够惊人。别说文中的“我”还没反应过来,读者也没反应过来,以为这下故事就结束了,留一个极不完美的结局,让读者牵肠挂肚地难受去就得了。谁曾想,来了:

“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什么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那时,那浮氽的,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一个物件,我们总是习以为常地说,这是“我的”,那是“你的”。真的是你的吗?它真的属于你吗?秦始皇做皇帝,自己做了还不够,要一世二世乃至万世做皇帝,他以为天下是他的了。真的是他的吗?秦二世而亡。

我家里有把烧开水的壶,年龄比我还大。现在还在。这把壶是我爸妈买的,按说,是他们的吧?一百年以后,这把壶可能进了博物馆。莫说我爸妈,连我都不在人世—可这把壶兴许还在。它活得比我长,究竟它是我的,还是我是它的?谁是谁生命里的过客?谁拥有了谁?

看看博物馆里的东西,哪样不是如此?乾隆爷总喜欢在古玩字画上题跋盖章,好像写过几笔字上去,这作品就属于他了—天晓得,作品还是作品,传承百年千年,记住的也是书法家,谁记得哪个皇帝在哪个位置写过几个不值钱的字?细想想,传世百年千年的东西,哪是哪个人“拥有”了它,分明是一个百岁千岁的老者,把古今天下看遍,所有自以为拥有过它的人,都是它眼前的过客罢了。

而认清现实,就是搞清楚两件事:第一,你短短百年人生,并不曾真正拥有什么。第二,再美好的东西,终将会离开。所谓长大,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不管你适不适应喜不喜欢,总有一天,当你看到美好的东西在你眼前一一破碎的时候,你将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生活。

那我们能做什么呢?能让注定要离去的人和物不要破碎,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明白这些的时候,恭喜你,你长大了。

值得恭喜吗?换个说法也许是:对不起,你的童年结束了。

童年,随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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