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鉴|中国古代赏石中的“适性”之美

文旅中国 2024-01-16 16:47:35

“物适其性即美,失性即丑”语出《庄子》,历代引用极广,多论于艺术审美与创作的本心。道家美学中,一个很核心的思想就是“适性”。所谓“适性”,即适应物之本性——能够顺应自己的生命本性,就是美的。在《庄子·外篇》的多篇文章中,都表达了“安其性命之情”“任其性命之情”“不失其性命之情”的观点。这种平和的、不为外界所动的淡泊情态,就是庄子所追求的“适性”。

石,能够始终如一地“安其性命之情”,其坚贞、安静、孤介,正是“适性”的体现;而人们对石的欣赏,也是趋于对自然的本能亲近,趋于对“适性”、淡泊的本能追求。对万事万物的变化“无动于衷”的石,又为万事万物所容所包,适应和契合万事万物,并以其默然不动的情怀,审视人世间的兴衰交替。人们选择石来进行欣赏,又何尝不是对“德之不恒”的批判,对自身安忍寒苦、淡泊明志的激励和自省?

细观奇石 张冰 摄

石因选择者认为其美而美,这个美,与石既相关又无关。无相应之形态,不会被选择,但被选择与否,又不能说在于石本身——石本身在自然中并无特点,与草木无异。自然状态是石本质的第一特点,这种无意识、无欲望的萌初状态,可以让不同人的思想赋予其上。故一块石头,儒者品出了孤铮,道者品出了清玄,释者品出了可教……

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所提倡的以自然为美的美学思想中,石的平淡朴素,正是庄子所谓的“天籁”。“人籁”再美,其本心也是“为美而美”,“天籁”之美,在于与美无关,美者见之则美,成为“自然之美”,不见则不损其“自然”,这种属性,就是朴。在道家看来,石所保留的原生形态与自然属性比什么都美,仿佛从中看到了独立自由的人格、不随波逐流的秉性。

观赏石 张冰 摄

“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语出《庄子·德充符》,该篇讲了6个小故事,都是相貌丑陋、身体残缺、怪诞另类的人因为德行善举获得人们的尊重,从而忽略其缺陷的故事,最后归纳出一个观点,即“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们对道德、品行等内在精神的追求,胜于对外在形态的关注。丑、残、怪等虽然常常被认为是不受欣赏、不够主流的特性,但因为精神之美不依托于身体之美而存在,美与丑的对立在这里便消失了。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中说:“怪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一丑字中,丘壑未易尽言。”当代美学家叶朗在《中国美学史大纲》中也谈及:“一个自然物,一件艺术品,只要有生意,只要充分表现了宇宙一气运化的生命力,那么丑的东西也可以得到人们的欣赏和喜爱,丑也可以变成美,甚至越丑越美。”这些都与“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同理。

在中国古代赏石文化中,这种“审丑”表现得极为突出。面对作为自然之物的石,丑与美的对应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个性与共性的对立。选择“丑石”,是选择其普遍的自然性和另类的特殊性,是传统文人在追慕自然的同时,于社会浊流之中保持遗世独立的个性标榜。其不畏丑而选丑,选的是丑中之德,选的是脱离外形美丑而强调内涵蕴意的精神价值。如此价值,何丑之有?如此内涵,谈及美丑又是何其肤浅。

观赏石 张冰 摄

《庄子·内篇·应帝王》中称:“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倏与忽主观破坏了混沌的自然之性,为他开眼耳口鼻,七窍虽开,混沌真气却为人欲所坏,因此而死。这个故事想说的是,存自然、顺自然、去机巧、退伪饰,应当是“安其性命之情”的方式。“既雕既琢,复归于朴。”道家常言的“大巧若拙”“大朴不雕”,强调的也正是“去机”。

关于“大巧”,我们可以理解为“极致之巧”,是人工对自然的改变达到极致的状态。“大巧”的最终是“不巧”,是回归本源的临界点,也就是老子所说的“拙”。这里的“拙”不是“笨”“憨”,更不是“蠢”,而是一种质朴无华的自然状态,是自然规律的终极体现。在道家看来,任何以人工取胜的巧,都是技术之巧,最终也只是小巧,原因在于“存机”就会流于刻意、造作,机心之巧是对自然状态的改变和破坏,而大巧若拙强调的正是无机心、不造作、自然天成的朴素之美。

观赏石 张冰 摄

中国人对“丑石”的欣赏正应此道,展现了中国古典美学中崇尚自然、规避理性与秩序的独特趣味。“丑石”之美,在于它的自然无为、大巧若拙,这也让它在与其他物体并存一处时,不会让人感觉突兀和跳脱,自然之美也不会被掩盖和忽视。

朱良志在《中国美学十五讲》中论苏轼《枯木怪石图》时说:“丑石,表现的是大巧若拙的人生智慧,在丑中求美,在荒诞中求平常的道理,在枯朽中追求生命的意义。”苏轼在这幅画中揭示了道家大巧若拙的哲理,并把它上升为一种“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的美学原理。

石拙朴、怪诞的造型,是“外枯”;其精神意味的厚重与自然之味的体现,是“中膏”。这种对于内在精神的审美与追求,再反哺到“何等之形而能体现何等内在之意”,从而细化成中国古典赏石史乃至今天仍在孜孜不倦探索的意味之旨,其本源还是生命与自然。正如朱良志所说:“中国艺术追求活泼的生命精神传达,但并不醉心于活泼的景物描写,而更喜欢到枯朽、拙怪中去寻找生与意的寄托。”

(本文首发于《中国文化报》2024年1月16日8版)

责编:武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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