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ana la Loca

1555年4月12日，胡安娜勉强抬起头向窗外望去，铅灰色的云彩压得低低的，暴雨将至。

浑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窗外的天空。有侍女好奇她在看什么，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只能看到乌青的云层里偶然有惊鸟掠过，其他什么都没有。

没人能够明白胡安娜的感受，漫长的岁月里，她被禁止出现在窗口，直到躺在床榻上再也动弹不得之时，才被允许将床搬到窗口，抬起眼睛，就能看到外面的天空。

胡安娜努力喘息着，肺部呼哧呼哧的响声，就像老旧的，即将淘汰的风箱。肢体酥软，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唯有思绪仿佛脱缰野马，奔得飞快。

年幼时，她被称为双王之女，母亲伊莎贝拉一世是伊比利亚半岛历史上最伟大的女王；

丈夫腓力一世绰号美男子，是哈布斯堡王朝的继承人，名下还有肥沃的勃艮第公国以及广阔的低地国家；

儿子查理五世被欧洲史学家称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的统治者，统治着30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而她则在托德西拉斯皇宫深处过了大半辈子，只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名字：Juana la Loca——疯女胡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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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娜的故事太过于沉重复杂，想说清楚，必须要从15世纪女性继承者的处境说起。

除了实行《萨利卡法典》的国家之外，其他国家女性有权继承王位，但远比男性继承人艰难许多。例如当时有名的两位女性继承人：伊莎贝拉和玛丽。

伊莎贝拉一世，胡安娜的母亲。

伊莎贝拉一世

伊莎贝拉前有王储兄长恩里克四世，后有弟弟阿方索，本与王位无缘。但恩里克四世没有儿子，弟弟阿方索在宫廷斗争中早亡，她便在夹缝中爬起，拉拢反对派与兄长谈判，踩下侄女登上了阿斯图里亚斯亲王之位。

阿斯图里亚斯亲王是西班牙王位继承人头衔，然而恩里克四世还没有放弃扶持自己孩子上位的想法，他试图操纵伊莎贝拉的婚姻，将妹妹远远嫁出去。

伊莎贝拉与绯闻安多

聪明的伊莎贝拉先发制人，她为自己找了一个未婚夫——阿拉贡的费尔南多，并且偷偷举办了婚礼。

伊莎贝拉与费尔南多强强联合推翻了恩里克四世统治，夫妻二人建立了卡斯蒂利亚-阿拉贡联合王国，收复格拉纳达，并且设立宗教裁判所，在思想上一统西班牙。

从软禁于城堡中到双王并立，伊莎贝拉是欧洲历史上最强悍的女性之一，也是15世纪最成功的女王。

伊莎贝拉一共生下七个孩子，其中五人活到成年，分别是：伊莎贝尔、胡安、胡安娜、玛丽亚和凯瑟琳。

勃艮第的玛丽

勃艮第的玛丽，胡安娜丈夫腓力一世的母亲。

玛丽是勃艮第公爵大胆查理和他的妻子波旁的伊莎贝拉唯一的孩子。父亲战死后，她自然而然继承了勃艮第的土地。

为了将这块肥沃的土地纳入法兰西版图，法国国王路易十一强迫玛丽嫁给自己的儿子查理。但玛丽不愿嫁给仇人之子，她想保住勃艮第的独立性，于是选择与奥地利马克西米利安结为夫妇。

法国国王路易十一

奥地利与法国距离并不远，国土却不接壤，两方守望相助，法国一时间无计可施。但当时默认女性嫁出去之后就成为男方财产的一部分，故而玛丽在婚后小心翼翼地保持自己在勃艮第政治中的首要地位，她经常公开露面，表现得既虔诚又睿智。

玛丽生下两个孩子：儿子英俊的腓力，女儿则被后世称为奥地利的玛格丽特。

神圣罗马帝国马克西米利安一世‍

1482年，25岁的玛丽在一次狩猎活动中去世，死因可疑。路易十一陈兵国境线，勃艮第再次走到战火边缘。为了缓和局势，玛丽2岁的女儿玛格丽特被送到法王宫成为王储查理的童养媳，马克西米利安则将勃艮第交到了4岁儿子腓力的手上，自己保留监护权。

母辈的经历一是说明胡安娜故事的背景，二是言明女继承人之苦。

15世纪的欧洲，除了手腕格外高超的伊莎贝拉一世，大部分女继承人都像勃艮第的玛丽一样，在男人们的围追堵截、武力胁迫中苦苦挣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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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9年，胡安娜在卡斯蒂利亚王国的托莱多市降生。她是伊莎贝拉与费尔南多的第四个，幸存的第三个孩子。

刚出生粉粉嫩嫩的一团，几个月后就变成肌肤白皙的漂亮团子，头发介于草莓金和赤褐色之间，与母亲伊莎贝拉一模一样，眼睛却像父亲费尔南多，是温柔的棕色。

年轻的胡安娜

伊莎贝拉一世是当时最重视教育的国王之一，她的女儿们学习内容包括：教规、民法、家谱、纹章、语法、历史、语言、数学、哲学、阅读、拼写和写作。同时还要兼顾宫廷礼仪、舞蹈、绘画、马术、音乐、刺绣和缝纫。胡安娜生得既漂亮又聪明，繁重的学习任务都完成地妥妥当当，而且语言方面非常有天赋，掌握了卡斯蒂利亚语、莱昂语、加利西亚葡萄牙语和加泰罗尼亚语，并精通法语和拉丁语。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胡安娜也已经足够优秀，但她在父母那里并不受宠爱。

胡安娜和她的父母伊莎贝拉和费尔南多，佩德罗·马库埃洛绘制

首先“双王”政务繁忙，并没有太多时间陪伴子女；

其次，胡安娜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权上排位较低，在父母眼中远不及长女伊莎贝拉和儿子胡安重要；

再加上，胡安娜和其他姐妹们相比，性格有些孤僻。她不喜欢热闹的社交场合，当其他姐妹与朋友们谈天说地的时候，胡安娜总是捧着一本书躲在一旁。父母总是会将目光放在更古灵精怪，更会撒娇承欢膝下的孩子身上，乖巧的近乎乖僻的胡安娜就是被忽略的那个。

胡安王储

不知是不是因为读的书太多，亦或是不受重视滋生的叛逆。青春期之际，胡安娜忽然开始拒绝与那些本应成为她的“忏悔者”的神父们通信，表现得对宗教活动兴趣缺缺。双王为了统一思想，在国内建立大量宗教审判所，又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女儿不虔诚？

据说胡安娜的父母对她施行了一种名为“ La Cuerda ”的酷刑。胡安娜被吊在绳子上，并在脚上绑上重物，直到她开始忏悔才停下来。

胡安娜在她的时辰书中

卡斯蒂利亚宫廷对年幼公主们的记述很少，没人知道胡安娜是如何度过那些不快乐的岁月，但她对待爱情仿如飞蛾扑火，足可见漫长孤寂岁月的巨大杀伤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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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6年，16岁的胡安娜与18岁的腓力订婚，这次联姻是特拉斯塔马拉家族与哈布斯堡家族之间的一系列“联盟”之一。

胡安娜与腓力完婚

法国瓦卢瓦王朝在国王路易十一的领导下吞并了安茹公国、普罗旺斯伯国和曼恩伯国，基本统一了法兰西全境，而勃艮第就是他下一个目标。

奥地利在法国东边，伊比利亚半岛则处于法国南边，为了对抗法国扩张，两大家族进行了一系列联姻：王储胡安迎娶奥地利的玛格丽特，胡安娜则被安排嫁给腓力。

英俊的腓力

腓力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他身材苗条，肌肉线条优美，喜欢穿着华丽的服装，轻而易举在贵女们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被人们称为美男子腓力。

两人一见面就被对方迷住了，据说腓力当场就要求牧师为他们举行婚礼，因为他想尽快将胡安娜娶回家。

胡安娜凝视着面前的男子，一头金褐色的头发，白皙的肌肤和一双会笑的蓝色眼睛。他身材高挑，肌肉结实，倒显得与面孔不大匹配。腓力微笑着牵起胡安娜的手走进舞池，当乐声响起的时候，他又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舞蹈家。

腓力与胡安娜

胡安娜的父母笃信天主教，克己复礼是准则，“没见识”的她几乎立刻坠入情网。胡安娜从未见过如此有魅力的男人，一颦一笑都有独特的味道，过往所见在腓力面前都如同土鸡泥狗，没有人像他那样自信满满又能言善辩。

他们一起去打猎，腓力搭弓拉箭时，臂膀上的肌肉喷张，强健又帅气。他是最好的猎手，也是位优秀的战士。胡安娜崇拜丈夫，迷恋丈夫，当腓力覆在她身上低语：“我亲爱的胡安娜……”之时，她顿时觉得自己十几年的人生就是为了与腓力相爱。

勃艮第风格的胡安娜肖像

婚后没多久，胡安娜就怀孕了，按照“惯例”，腓力的床榻上出现了其他女人。

孕中的胡安娜变得敏感又黏人，她总是缠在腓力身边，却令男人感到腻烦。在腓力看来，胡安娜的身份足够尊贵，长得也足够漂亮，作为政治联姻的一部分，她是合格的。但此时此刻的行径，却没有王后该有的端庄大气。

胡安娜将宫中稍有颜色的侍女都换掉，挺着大肚子趴在床上嗅床单寻找欢好的味道……腓力心中不但没有升起怜惜，反倒控制不住心头的恶念。

腓力与胡安娜，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绘制

他的神情冷淡极了，在胡安娜眼中仿佛阿波罗像，她趴在腓力膝头：“我亲爱的丈夫，我爱您胜过一切……”

腓力看着面前神经质却又绝美的容颜，心中忽然生出其他计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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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7年10月4日，卡斯蒂利亚-阿拉贡联合王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阿斯图里亚斯亲王胡安死于肺结核或者天花。

伊莎贝拉一世只有这一个儿子，好在儿媳玛格丽特腹中有个遗腹子，女王强自稳定心神，等待儿媳生产消息。

奥地利的玛格丽特

半年后，玛格丽特生下一个死婴，继承权落到了胡安娜长姐伊莎贝尔头上。伊莎贝尔比胡安娜大了9岁，一直是王国的推定继承人。她此时是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的王后，只要她诞下一位王子，这个男孩儿就是未来继承人。

眼见王位距离胡安娜越来越近，腓力心中生出野望。

葡萄牙的伊莎贝尔

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继承人，如果未来能够继承卡斯蒂利亚-阿拉贡，他将是这个世界最伟大的国王。

腓力是个天生善于操控人心的高手，他先找借口遣散了胡安娜从卡斯蒂利亚带来的随从，让她在陌生的宫廷中孤立无援；而后，开始用喜怒无常的态度来对待妻子。

时而甜言蜜语：“哦，胡安娜，我的心上人，我最甜蜜的妻子……”

时而冷漠无情：“我对你太失望了，你竟然不相信你的丈夫？我不得不去找个愿意相信我的人了！”

腓力与胡安娜

一时亲近一时疏远，有时候言语打击，有时柔情蜜意……可怜的正怀着孩子的胡安娜本来就深受体内激素变化的困扰，又何堪丈夫的这种手段？她跪在腓力膝下，抱着腿祈求他的爱怜。

腓力伸手将她抱在膝头，轻轻吻下去，胡安娜激动得小鹿乱撞。

伊莎贝拉一世发觉事情有异，写信给女儿询问情况。胡安娜却回信道：“腓力很爱我，我们的宝宝也很健康，我感到很幸福。”

卡斯蒂利亚的胡安娜手捧康乃馨

接下来全部按照腓力的梦想发展，伊莎贝拉的儿子曼努埃尔·达·帕斯出生后1小时内就去世了，葡萄牙王后也随之一命呜呼。

现在，胡安娜成了卡斯蒂利亚-阿拉贡联合王国推定继承人。

1498 年 11 月，胡安娜生下长女埃莱奥诺雷，腓力很不高兴。据传他看了女儿一眼就对刚从死亡线上挣扎下来的胡安娜道：“你生了个失败者。”腓力冷冷地道：“我不会支付任何费用来抚养她，我的钱只花在儿子身上。”

奥地利的埃莱奥诺雷

然后，胡安娜的肚皮就像是吹了气的皮球，再次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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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0年-1501年，胡安娜连续生下了一儿一女：查理和伊莎贝拉。

丈夫腓力又送了她一份“大礼”，将她的孩子们都送去荷兰，交给自己的妹妹玛格丽特抚养。

奥地利的玛格丽特与她哥哥腓力

胡安娜崩溃了，她每日以泪洗面，拒绝进食。腓力却恶狠狠地拿出镜子：“你看看自己，好好看看，你这个疯女人！”

这是胡安娜被传出有精神问题的开始，之后的人生，这个可悲的名头一直冠在头顶，从未被拿下。

卡斯蒂利亚-阿拉贡联合王国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伊莎贝拉一世的政治才能与丈夫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人就像是天平两端，小心翼翼维系联合王国的平衡，然而现在，这个平衡因为没有男性继承人而被打破了。

卡斯蒂利亚的乔安娜，胡安·德·佛兰德斯绘制，1500 年

卡斯蒂利亚托罗议会承认胡安娜为卡斯蒂利亚王位继承人，腓力为她的配偶“jure uxoris”。阿拉贡王国却还在等待一位男性继承人，费尔南多提出，自己将继续统治阿拉贡，直到胡安娜的长子年满20岁为止。

1502年，强势了一辈子的伊莎贝拉一世病倒，卡斯蒂利亚内部暗暗流传着一种说法：“胡安娜继承王位后，奥地利的腓力及其勃艮第朝臣将成为卡斯蒂利亚的实际掌权者。”伊莎贝拉也担心这一点，她让胡安娜与腓力前往托莱多，以继承人的身份接受卡斯蒂利亚议会的效忠宣誓。

拉莫塔城堡城墙上的胡安娜

夫妻二人在托莱多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儿，简而言之，腓力无法忍受妻子比他更受重视，在胡安娜怀上他第4个孩子的时候，丢下怀有身孕的胡安娜独自返回佛兰德斯。

孕期的胡安娜受到刺激，整天吵吵嚷嚷，茶饭不思。伊莎贝拉一世拖着沉重的病体劝女儿不要将感情看得太重，但胡安娜根本听不进去。她闹着要立刻返回佛兰德斯，这意味着她必须穿越法国。两国正在交战，一个孕妇通过这条路线是非常危险的。愤怒的伊莎贝拉将女儿关在拉莫塔城堡中不让她离开，换来的却是胡安娜精神崩溃。

腓力与胡安娜在托莱多

1503 年 3 月 10 日，第四个孩子费尔南多在马德里出生。生下孩子后不久的一天夜里，衣衫不整的胡安娜光着脚冲出城堡，她径直冲向马厩，翻身骑上一匹马，却发现城堡的大门紧锁，根本无法离开。

胡安娜在寒风中大声尖叫，侍女们用毯子裹住她将她带回房间，换来的是疯狂辱骂。

伊莎贝拉一世无奈地对女儿道：“女孩，看看你的生活，看看你的选择。”可胡安娜听不进去。无法，女王发出禁令，不许任何人谈论王储的事儿。但在这一夜后，胡安娜精神错乱的消息还是悄悄传遍了城堡。

卡斯蒂利亚的胡安娜

费尔南多1岁的时候，胡安娜终于被允许离开。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强撑着身体的伊莎贝拉叹了一口气。她先是国家的王，而后才是胡安娜的母亲。伊莎贝拉一世留下一份遗嘱：“胡安娜将是卡斯蒂利亚的女王，如果胡安娜缺席，则由阿拉贡国王费尔南多代为执政，直到胡安娜的继承人年满20岁为止。”

与野心勃勃的女婿相比，伊莎贝拉选择信任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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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娜兴冲冲赶回佛兰德斯，看到亲爱的丈夫正与情人在大床上翻云覆雨。胡安娜红扑扑的脸一瞬间转成苍白，她抽出剪刀冲上去，一把抓住情妇那头漂亮的金发狠狠剪了下去。

胡安娜一边剪，一边扇女人耳光，并用最难听的言语去辱骂她。

英俊的腓力

腓力赤裸着身体看着两个女人纠缠在一起，薄唇吐出刻薄的言辞：“我猜你一定是疯了，我娶了个疯女人！”

他命人将胡安娜锁在布鲁塞尔的王宫里，然后将妻子患上精神疾病的消息传扬出去。

1504 年 11 月，伟大的女王伊莎贝拉一世去世，她的继任者胡安娜是最后得知这个消息的人之一。

伊莎贝拉一世去世

当胡安娜在为丈夫的冷待而烦恼的时候，丈夫腓力和父亲费尔南多已经在忙着部署争夺卡斯蒂利亚统治权。

阿拉贡的费尔南多以胡安娜病情严重无法执政为名，宣布自己为胡安娜的监护人以及王国的行政长官和总督。腓力又怎肯将到了嘴的肥肉吐出，他以 “腓力和胡安娜，卡斯蒂利亚国王和王后，奥地利莱昂和大公等”名义铸造了硬币，宣布自己才是卡斯蒂利亚合法的统治者。

卡蒂利亚女王胡安娜的纹章

自此，胡安娜精神崩溃的传言成为这对翁婿斗争的武器，两人纷纷表示为了帮助精神错乱的女儿/妻子摆脱困境，自己才是卡斯蒂利亚王国合法统治者。

为了拿到统治权，也为了有个男性继承人，费尔南多与法国结盟，与富瓦的热尔曼结婚（热尔曼是费尔南多同父异母妹妹的孙女）。却没想到，这种举措激怒了卡斯蒂利亚人民，更多的人转而支持胡安娜，有了人民的支持，胡安娜与腓力重返马德里，顺利接掌权柄。

卡斯蒂利亚的胡安娜

和妻子并肩为王？当然是独掌权柄滋味更美妙，权力之下，情感分文不值、

腓力将胡安娜软禁了起来，拆开她的每一封信件，甚至拿到了她的印章。掌控一切的滋味是如此美妙，慢慢地。胡安娜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传到腓力耳中，她发布的每一条指令都要经过腓力。

新任卡斯蒂利亚女王逐渐消失在宫廷深处，可怜吗？这只是胡安娜悲惨命运的开始。

腓力主持梅赫伦大议会会议

1506年，费尔南多与腓力秘密见面，谁也不知道两人谈论了什么。会面结束后，费尔南多不仅放弃了卡斯蒂利亚政府，转而支持腓力，而且还签下了条款：“由于胡安娜的‘虚弱和痛苦’，她将被排除在政府之外，并剥夺女王的王冠和自由。”

父权和夫权的双重压制下，胡安娜精神病患者身份被坐实，她被剥夺了王权，成为囚徒。

卡斯蒂利亚的胡安娜

腓力的追随者取代原本卡斯蒂利亚宫廷官员，他意气风发，坐在原本属于妻子的王座上与朋友们推杯换盏。腓力精神焕发，漂亮的金发在灯火下熠熠生辉，英俊的脸上总是带着迷人的笑容。作为勃艮第与卡斯蒂利亚的统治者，神圣罗马帝国的未来统治者，28岁的他已经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

被软禁在宫中的“精神病人”胡安娜再度怀上身孕，这是他们结婚的第10年，胡安娜已经生下2男3女，几乎不停歇地重复妊娠过程。腓力来探望她，她便精神亢奋，其他时间都恹恹地。苍白的面孔，四肢纤细，手背上青筋突出，再加上那高耸的肚腹，仿佛一只盘踞在宫廷阴暗处的蜘蛛。

胡安娜年长的三个孩子：埃莱奥诺雷、查理和伊莎贝拉

1506 年 9 月 25 日，骄傲的腓力在布尔戈斯突然去世，死因为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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腓力与病魔“抗战”的日子，怀孕5月有余的胡安娜一直守在丈夫床边。她不断亲吻着丈夫的额头和唇角，仿佛这样就能将溢出嘴边的死亡之气吞咽下去。

可怜的女人含着泪，脑海中空空荡荡。眼前的男人是她心爱之人，是她第一眼就无法自拔的男人。他强势、冷酷、温柔、傲慢，她深深地爱着这个男人，爱他的全部。

腓力之死

“你是我的阳光，我的世界将永堕黑暗。”

胡安娜用细瘦的臂膀紧紧搂住腓力，仿佛想从死神中将他夺过来。腓力喉间呵呵作响，他抓住胡安娜的手，曾经强健的臂膀现在变得虚软无力，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终究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在胡安娜的怀抱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腓力之死

女王吗？女王该怎么做，国家又要怎么治理？胡安娜瘫软在地浑浑噩噩的想着，我现在要做什么？

胡安娜从未接受过王者教育，伊莎贝拉死前曾经试图将诀窍传授给女儿，但胡安娜拼命地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怎么做才是一个好女王，我真的想当女王吗？”

腓力之死

胡安娜的脑子就像是煮沸的浆糊，还是先将腓力安葬了吧，他曾说过喜欢格拉纳达，那就让他在那里沉眠。

北部的布尔戈斯到南部格拉纳达距离为423英里，放在今天，只需要1天时间就能走完全程。但那是16世纪的欧洲，怀着身孕的胡安娜带着丈夫的棺椁走了足足8个月。在旅途中，最小的女儿降生在修道院，胡安娜以妹妹阿拉贡的凯瑟琳名字为她命名。

胡安娜拒绝其他人靠近腓力的棺椁

忠诚的手下建议胡安娜召唤母亲忠心耿耿的下属，并且以卡斯蒂利亚女王的名义行使统治权。但是，多年糟糕的名声令臣民们对胡安娜缺乏信任，她到底有没有精神病？我们真的要将国家交到一个精神病人手中吗？

胡安娜从未接触过朝政，她的长子查理远在佛兰德斯，年仅6岁。数来数去，她手上根本没有足够多的筹码，就算最大胆的赌徒，也不愿意将赌注投在胡安娜身上。

年幼的长子查理

上帝也没有给胡安娜机会，1506年年底，一场严重的瘟疫摧毁了这个王国，一半人口死于瘟疫手中。土地没有人种植，活着的人陷入饥荒。

另有一些新的传言在卡斯蒂利亚四处游走：“您听说了吗？女王把腓力陛下的尸体挖出来一直带在身边……”

“听说她将棺椁摆在自己的房间，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葡萄牙的伊莎贝拉

“我听到的消息更可怕，女王时常要求打开棺盖，以便于亲吻腓力陛下的遗体……她只会晚上出行，因为不想让其他女人在白天诱惑腓力陛下。女王的队伍还避开女修道院，怕修女们引诱勃艮第的腓力……”

“说起来，女王的外祖母葡萄牙的伊莎贝拉就有精神上的问题。”

“她是葡萄牙佩德罗一世的子孙，那一位可是会将白骨扶上王位的人……”

胡安娜在腓力的棺材前守夜，弗朗西斯科·普拉迪拉·奥尔蒂斯，1877 年

胡安娜的精神问题传得有鼻子有眼，恰在此时，老父亲费尔南多返回卡斯蒂利亚。自他回来起，瘟疫和饥荒得到缓解，给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费尔南多的回归恢复了王国的健康。

从此，卡斯蒂利亚进入双王共治期，所有文件虽以胡安娜的名义发布，但都带有费迪南德的签名。

费尔南多二世

而胡安娜发布政令的地方，是卡斯蒂利亚巴利亚多利德附近托尔德西拉斯的王宫，她被亲生父亲关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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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6 年 1 月，阿拉贡的费尔南多去世。

富瓦的热尔曼生下一个只活了短短几个时辰的男孩儿后就再无所出。人算不如天算的费尔南多死的时候不得不认命，将阿拉贡的王冠戴在胡安娜头上。

胡安娜被关押的托尔德西拉斯王宫

10年中，费尔南多只去看了“爱女”2次，他的死讯也被卡斯蒂利亚摄政委员会瞒得死死的。当胡安娜得到消息的时候，她17岁意气风发的儿子查理已经抵达比斯开湾的阿斯图里亚斯，他与姐姐埃莱奥诺雷在托德西拉斯会见了母亲。

“他多像腓力啊。”胡安娜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男孩儿，头发像他，眼睛却像自己，下巴有些突出，不如腓力的精致。当年自己与腓力结婚的时候，他也差不多这么大……

胡安娜的儿子查理五世

查理与埃莱奥诺雷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对兄妹很小的时候就被交给奥地利的玛格丽特抚养，他们虽是胡安娜的孩子，却对她没什么印象。查理温柔地向母亲问好，几句甜言蜜语便从胡安娜手中拿到授权：允许查理作为卡斯蒂利亚和莱昂以及阿拉贡的共同国王进行统治。

胡安娜没想到的是，查理在拿到授权后干脆利落带着姐姐离开，依然将她留在托尔德西拉斯王宫。

卡斯蒂利亚的胡安娜

1519年，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去世。查理当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再加上联合统治阿拉贡王室、卡斯蒂利亚王室及其领土，他被称为查理五世，并将自己称为新查理曼。

1520 年，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叛乱正在酝酿之中。有些人因为宗教裁判所失去控制而不满；有人则认为查理的税收过高；还有人认为查理任命勃艮第的人来统治他们大大伤害了传统文化。

胡安娜与一双儿女

这时候，他们又想起了胡安娜，代表团派出特使求见女王，讲述了卡斯蒂利亚子民在查理和摄政王乌得勒支统治下的悲惨状况。他们说只有胡安娜才能成为变革的推动者，如果卡斯蒂利亚陷入混乱和动荡，希望女王不要责怪他们。

胡安娜懵了，她不知道可以信任谁，或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

托尔德西拉斯的王宫

查理出现的时候，她曾期待他能带自己离开这里。她曾想告诉儿子，她对权力并不渴望。被软禁多年后，她只想出去走走，呼吸自由的空气，去格拉纳达陪伴丈夫。

但查理拿到授权后头也不回的离去，那冷酷决绝的背影，神似他的父亲……

胡安娜明白，这或许是她获得自由的唯一机会，但想起儿子，她却犹豫起来。无论查理怎样对她，她都记得那是她身体里掉下的一块肉，她曾经哼着歌谣哄他睡觉，在分别的日子里，她非常想念他。

公社起义失败

更何况，帮助这些人推翻儿子真的能得到自由吗？亲生儿子都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她又怎么能将身家性命寄托于他人手中？

胡安娜不肯表态，叛乱分子拿不到她的印章，无法证明自己的合法性，两边势力进入拉锯。

胡安娜的孩子们

叛乱军一再表示胡安娜女王神智清醒，有单独执政能力；而查理五世则表明，自己母亲的精神疾病不影响她的伟大，但她确实没有执政能力。看似是棋局中最重要的人物，但胡安娜手中无权，身边连个贴心的人也无，她的想法和愿望一再被忽略，人们只想从她身上得到，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实现她的愿望……既不能信任儿子，也不能信任军政府，她不过是时局中的一颗棋子，无论她想什么，说什么，都不重要，都无人听。

胡安娜的孩子们

公社起义最终被镇压，查理将母亲胡安娜继续囚禁在卡斯蒂利亚托德西拉斯皇宫。查理给看守者下了一道命令，上面写着：“在我看来，对你们来说最好、最合适的事情就是确保没有人与女王陛下交谈，因为这样做不会有任何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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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更严密的监视下，胡安娜的生活每况愈下。

12名修女日夜不休盯着她，她不被允许向窗外看，因为担心她会召唤路人来帮助逃脱。

卡斯蒂利亚的胡安娜的驱魔，1876‍

最严重的那段时间，胡安娜住在暗无天日的房间内，厚厚的窗帘将阳光阻隔在外，她就像是一只地沟里的老鼠，悉悉索索，借着蜡烛微弱的光芒在房间中走动。

名义上的女王过着乞丐一般的生活。父亲费尔南多在位的时候，还会经常送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礼物讨胡安娜欢心。等到儿子查理上位，他借姐妹结婚的名义拿走了胡安娜仅剩的几件珍贵珠宝借花献佛。

卡斯蒂利亚的胡安娜

最残忍的是，查理五世登上王位没几天，就提出将最小妹妹凯瑟琳接到身边教养。凯瑟琳是胡安娜唯一看着长大的女儿，为了留住女儿，她拒绝进食喝水：“如果不将我的女儿还给我的话，就请为我收尸。”

这是胡安娜唯一能反击的方式，好在有效，母女二人又共同度过了6年时光。1525年，凯瑟琳被送去葡萄牙联姻，留下胡安娜孤家寡人。

卡斯蒂利亚的胡安娜

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胡安娜回到宗教反叛者身份，她唾弃礼仪，拒绝祈祷，痛骂让她忏悔的神父。很久不见的查理出现在胡安娜面前，他强迫母亲做弥撒，并且授意监视者：一定要让她成为一个“虔诚”的教徒。

胡安娜似乎确实疯了，她坚信那些一直照顾着她的修女想杀了她，但或许这些都是真的。

卡斯蒂利亚的胡安娜

对于一个饱受折磨的人，胡安娜活得太长了，被囚禁46年后，1555 年 4 月 12 日，胡安娜终于合上了眼睛。她与父母、心爱的丈夫躺在格拉纳达皇家礼拜堂里，作为“疯女”被写进史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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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娜到底疯了吗？

她的丈夫说她疯了，因为这样就能独揽大权；

她的父亲说她疯了，因为这样就能借共同统治的名义坐上卡斯蒂利亚王位；

她的儿子说她疯了，因为这样他就能成为联合王国的主人，坐拥广阔土地……

每一个声称她疯了的人都会从中得到莫大的好处，只需要牺牲他们的妻子、女儿和母亲。

胡安娜与丈夫腓力

历史学家和艺术家们为胡安娜的故事增加无数细节，因为这会让这个故事更加引人入胜并且更加具有戏剧张力。人们对一个陷入困境的复杂女人并不感兴趣，残酷的政治斗争也激不起大家的怜惜。但如果这个故事这样描写：一个女人为了爱情疯狂，她嫉妒每一个爬上丈夫床榻的女人，用剪刀划破她们的面颊……拖着丈夫的棺材在大地上行走，亲吻尸体腐烂的面庞，拒绝任何一个走近丈夫棺材的女人……无数的小说家、剧作家都想将其搬上舞台。

胡安娜之墓

胡安娜不是伊莎贝拉一世那等翻云覆雨，杀伐果断的女强人，她仅仅是个资质普通，渴望爱情的女人。不懂权谋，不善争夺，疯女人的形象由周围有权有势的男性们共同铸造。

她没有伊莎贝拉一世的政治手腕，也没有伊丽莎白二世的隐忍善谋，她没掌握过权柄，也不知道如何做个能让人们过上好日子的女王。一位政治新丁，面对老牌政客的攻击，更别提他们身上父权、夫权的加持。

卡斯蒂利亚的胡安娜和美男子菲利普，彩色玻璃，布鲁日圣血大教堂，1480-1490

在胡安娜继承卡斯蒂利亚王国那一刻，她就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胡安娜必须要发疯，她将会被剥夺权力，成为历史上最出名的疯妇被关在城堡40年，不得逃脱。

胡安娜的子孙后代

换而言之，即便胡安娜真的疯狂，也是在孕期丈夫的不断压迫、父亲的欺骗打压，儿子的疯狂压榨下逼出来的精神问题。既然疯狂早已注定，疯不疯，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