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汉学家欧海洋:从乒乓球认识并理解中国社会

华舆 2024-01-24 13:40:18

乒乓球是中国的“国球”。从20世纪50年代容国团拿下中国第一个乒乓球世界冠军(也是新中国第一个体育世界冠军),到20世纪70年代“小球转动大球”的外交佳话,再到新世纪以来从未易主的赛场“霸主”地位,中国的乒乓球运动除了有傲人佳绩,更在新中国历史上承载了许多体育之外的深厚意义,成为国际社会认识中国的重要名片。

而远在欧亚大陆另一头的法国,乒乓球也是许多人认识中国的一扇窗口。青年汉学家欧海洋(Aurelien BOUCHER)就是一位来自法国的铁杆乒乓球迷,因为热爱乒乓球与中国结下不解之缘,由此开启了研究中国体育文化的学术历程。

  ▲欧海洋(Aurelien BOUCHER)(图片来自《南方都市报》)

14岁学乒乓球,19岁来中国打球

在广州扶光书店,记者第一次见到了欧海洋。他身材高挑纤瘦,颇有运动员风采,和记者聊起社会学话题时,又谈吐斯文,显现出法国知识分子特有的风度。事实上,欧海洋除了是社会学博士,还是一名经过专业培训的乒乓球运动员。

通常来说,人们有一种直觉,似乎“运动员对社会学不感兴趣、知识分子又不怎么爱运动”,而欧海洋恰恰将运动的爱好与学术研究相结合,将热爱变成了自己甘之如饴的事业。

欧海洋从14岁开始学乒乓球,启蒙教练是从一位北京队退役的乒乓球运动员。这位教练对他来说,角色有如“父亲”一般,经常会在训练之后向他分享关于中国的故事、关于乒乓球的故事,告诉他在中国其他人的乒乓球实战打法。于是,少年时期的欧海洋就开始对中国充满了好奇。

“从那时起,我有了一个梦想,我想来中国打乒乓球。很多法国乒乓球爱好者都有这个梦想。”于是,2004年欧海洋大学一年级,也就是19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到中国,在北京昌平的中国乒乓球中心实习。

这期间,他不仅结交了很多中国朋友,也让他尝试从社会历史学角度研究乒乓球和中国体育文化。他发现了关于“中国体育”这样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及更富魅力的研究趣味,从此开启了自己的学术研究主题。

“我想通过乒乓球的历史了解中国社会的变迁。”欧海洋说,他从小就是个好奇心重的孩子,乒乓球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认识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大国的窗口。“除了乒乓球,我还想深入体验一下这个快速发展的社会,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很有吸引力,也很重要。我觉得要走很多路才能了解自己、了解世界。”

  ▲欧海洋与中国乒乓球运动员于子洋。(图片来自《南方都市报》)

  ▲欧海洋与中国乒乓球运动员于子洋。(图片来自《南方都市报》)

学术理想是“融汇东西”

大学期间,欧海洋入读的是法国南特大学的社会学专业,攻读博士期间在南特社会学研究中心工作。南特大学社会学研究中心由Jean-Claude Passeron于1998年创立,他是法国最著名的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密切合作者。

因此,欧海洋的研究深受布尔迪厄等法国社会学家的影响,他通过民族志观察、访谈和定量调查分析相结合的方式,致力于华人世界身体实践的社会学研究,于2008年完成了博士论文《体育在中国的诞生》(La Naissance du Sport en Chine)并出版专著。在书中,欧海洋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文化视角,来重新阐释中国的体育文化和身体实践如何影响当代社会。

  ▲《体育在中国的诞生》 欧海洋 著(图片来自《南方都市报》)

来到中国后,欧海洋在清华大学中法研究中心担任主任助理,负责组织“历史与记忆”和“启蒙哲学”学术研讨会。自2016年起,欧海洋来到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工作,近五年担任《加拿大社会学评论》《老龄化与社会》《亚洲体育历史与文化期刊》《美国社会学期刊》《中国季刊》《国际体育社会学评论》等学术期刊的专家。他还担任《亚洲体育历史与文化期刊》的编委会成员,持续在社会科学认识论、社会分层和体育研究领域发表文章。

“结合传统与现代,融汇中国与西方”是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的办学理念,这和欧海洋自己的学术追求和价值观十分契合。目前,他在这所学校担任通识教育部讲师,主讲的课程偏向哲学和社会学,主要研究方向是运动、教育策略以及现代化进程等。

“通识课程会从不同学科广泛地开启学生的思考方式,让学生可以体验到不同专业的研究思路,”欧海洋说。他讲授包括“中国体育史”“数据科学导论”“人文对话”和“社会发展与不平等”等多样化的课程,深受学生欢迎。

如今,他举家来到大湾区生活。他很喜欢南方的气候,也特别喜欢喝早茶,还时不时带着儿子到深圳西冲的海边冲浪。深圳离香港、澳门很近,是一座国际化、包容的城市,那一句传遍大江南北的“来了就是深圳人”令他倍感亲近——“在这里,你是外地人,是本地人,也是深圳人,每个人都有多种身份,这是我喜欢深圳的一点。”欧海洋说。

  ▲欧海洋与儿子的生活照。(图片来自《南方都市报》)

  ▲欧海洋与儿子的生活照。(图片来自《南方都市报》)

访谈

南都:你2004年和2008年分别两次专门为了乒乓球来到中国,能否谈谈这两次经历,有哪些收获?

欧海洋:我经常跟我的学生说起我第一次来中国的经历,那是2004年。我问他们当时几岁了,他们有一些还没出生呢,这真有意思。那时我在北京昌平的卓隆乒乓球训练基地,待了两个多星期,每天打乒乓球。实在太累了,一共瘦了4公斤。你看我现在很瘦,但那时候的我更瘦。当时我觉得必须休息一下了,后来我又在北京逛了很多历史文物建筑,去了解中国的历史和社会,总共待了一个月时间。

回法国后,我向学校的教授们分享了自己在中国的经历,关于乒乓球和中国体育的发展现状,引起了教授学者们的极大兴趣。在我就读的南特大学有一批体育社会学的专家,他们不仅是21世纪最厉害的、最著名的社会学者,而且以前还是布尔迪厄的伙伴。他们对我说,“了解中国体育的人才并不是很多,你有这个资源很难得,加上你会说普通话,又是一个‘学霸’,以后应该做关于中国体育史的研究。”受到他们的鼓励,我也抓住了这个机会,于是我今天就在这里了。

第二次来中国是2008年,通过我自己联系的人,到青岛开始做我的田野调查,了解乒乓球学校的孩子们,了解他们的家庭背景和学习情况,其实也是了解21世纪中国体育后备人才的培养机制有什么改革和变化。基本上我的博士研究就是研究这些问题。

南都:在青岛乒乓球学校做的田野调查,有哪些比较重要的发现?

欧海洋:我的教练是1970年加入的北京队,他就是从学校被选拔出来的。有教练会去挑选比较有天赋的好苗子,给他们提供更专业的每天几个小时的训练课程,慢慢往职业道路上走。当时,我的教练跟我说:“你无法想象这(入选北京队)在我的生命中有多大意义:我每天早上能吃到鸡蛋,能吃肉、能喝奶,以前我家在冬天每天只能吃大白菜,基本上吃不到肉。而我进入球队后,10岁就能赚钱帮助家庭了。”

我的教练让我意识到,为什么那个时代的运动员会那么深入地感谢国家、感谢共产党,因为那改变了他们生命中的一切。改革开放以后,尤其是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体育人才的培训选拔机制有点不一样了,启蒙的乒乓球学校都是收费的,学员要花钱来打乒乓球。我在山东省做了一个400多份的调查问卷,调查乒乓球学校学生的家庭背景、他们为什么开始打乒乓球等。其中,农民的孩子只有两位,工人的也不多,最多的是个体户的孩子,因为他们在城市里是外地人口。那时候是2008年,在中国的很多城市,如果你是外地人口,你就上不了本地的公立学校,民办学校的条件也不是特别好,回老家读书也比较麻烦,所以去上乒乓球学校就能更好解决孩子的学业和未来的问题。很多父母觉得可以让孩子试一试,如果成功了,能当运动员,不成功也可以当体育老师,当个乒乓球教练也不错。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为什么那些人开始打乒乓球。他们对自己、对家里、对国家的看法跟以前是有点不一样的。从经济和心理方面,父母要支持球员一辈子,父母和启蒙教练要帮助他们找专业队及发展,到最后运动员还会感受到代表国家的荣誉,但首先会考虑到自己、父母和启蒙教练的贡献。

南都:当时为了完成这篇博士论文,你的研究采用了哪些方法?

欧海洋:我到了七八个不同的乒乓球学校,有一些地方是观察他们的日常生活,有一些地方我是直接参与到他们当中,跟他们一起打乒乓球、当助理教练,协助培养那些学生。但是总的来说,我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在不同的学校间做田野调查、做日常的观察。

我还去了一些档案馆,查阅国家体育总局的公开资料,了解国家改革体育培训机制的背景。尤其是在体育也有一个“承包制度”,“承包制度”在体育中是一个金牌任务,教练必须每四年完成一些金牌的目标,培养一些运动员。这个也是在我教练那个时代没有的事情,这个也改变了很多东西,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人也会考虑怎么样面对金牌的压力。

南都:你的研究除了中国乒乓球以外,还涉及更广泛的话题,比如城市生活方式、社会分化、现代化进程等,其他研究是如何发展出来的?

欧海洋:其实我的兴趣一直以来是比较多样化的,我一开始就做体育研究,因为体育研究是我最熟悉、最有资源的。后来我的研究也扩大了。关于生活方式,因为没有太多人在中国做类似的研究。说实话,在中国,很多社会科学的研究是为了辅助国家的改革,在生活方式这一块就没有太多研究。生活方式包括运动,也包括去图书馆、去电影院等等很多东西。我接受的学术训练是在依循布尔迪厄派的学者路径进行的,所以在这方面我的研究是比较传统的,所以我觉得我在这方面的研究也能为学术领域作出贡献。

同时,我也继续研究体育并成为《亚洲体育历史与文化期刊》(Asian Journal of Sport HistoryCulture)的编委会成员。2018至2021年,我研究了高尔夫教练的劳动市场,我本来想对比一下不同运动项目的体育劳动者,因为高尔夫球的发展在中国比较有特色,也因自己喜欢这个运动,这项研究很有意思。具体来说,通过这项研究,我了解到高尔夫球教练劳动市场的开放性和不稳定性,也比较了体育劳动者和艺术劳动者的工作条件和收入的特点。

南都:你如何理解体育文化在中国当代社会里面扮演的角色和作用?

欧海洋:体育对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影响是因人而异的。对于运动员来说,这既是生活,也是谋生,是一份职业;对于更多的普通人来说,在城市生活中人要找到一个平衡,找到一个放松压力的方式,这方面体育是非常重要的。

最近几年,随着国家出台“双减”政策,对未成年人小朋友的身体素质也更加重视起来,国家也希望小朋友们能更多地锻炼身体。但是我们也看到,现在这仍是一个挑战,许多学生的体质并不那么理想。

其实中国的体育文化很丰富,而且中国人最重视奥运会,奥运会是塑造国家身份和认同的重要途径。2019年上映的电影《我和我的祖国》,用好几个不同的故事表达了爱国精神,其中有两个就是运动主题。一个讲的是,有一个北京出租车司机在拿到一张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门票之后发生的故事;另一个是讲中国女排在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夺冠的情景。运动是集体主义文化的一部分,在中国文化历史中,体育不止于此,它还是复兴之路、是国家历史的一部分。

所有人问汉学家(本栏目提问从读者征集而来)

1. 人类为什么热衷于体育?  

欧海洋:从哲学角度来说,实际上马克思也讨论过这一点。我们生活并不是为了工作而已,我们是要发挥自己,创造我们周边的世界。我们是按自己想法和工作为自己和其他人改造物质世界。就是说,人类是以有创造能力、理性、理想和想象力为主要特点。从这个角度来看,体育是发挥人类的空间的。

其实体育也是一种挑战我们的emotion(情绪)、to stir up our emotion(来调动我们的情绪)的方式。比如,社会学家诺贝特·埃利亚斯认为,体育满足了人的个体情感释放的需求。在现代社会,无论你在学校还是单位,大家都希望你有一个模范的态度。你要服从规则,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和感受,社会、单位、学校都有对“态度”的要求,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互相争斗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情感,有一部分被带到了体育竞技的赛场上。无论你是哪个国家的人,这都是一模一样的。

因此,体育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情绪的发泄。竞技体育能够产生情感唤起的模仿功能,在体育中人们可以体验到欢笑、焦虑、兴高采烈、同情和反感等许多情绪,其情感唤起的水平高于常规的日常活动。现代竞技体育还融入了民族和国家意识形态,在赛场上模拟出战场的效应,把个体与社会情感表现映射在赛场上。这是埃利亚斯研究的一个结论。  

2. 我应不应该选择社会学?如何判断我是否适合研究社会学?  

欧海洋:其实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要按你的兴趣来选择专业。如果你的兴趣在,无论你学什么你都会学得到。其次,可能你担心的是社会学专业毕业了之后找不到什么工作。

只要你开明、开朗和好奇,如果你能了解其他人而不判断他们,如果你有一定的反思能力而努力,数学模型、方法论、知识论、文化及历史背景等都可以慢慢学。  

3. 你学习中文有什么方法?  

欧海洋:我一开始学习中文,是自己买了一本书,用一个CD播放器,我听,我背,就这么简单。现在应该有更多App,有各种各样的资源。我还是说,如果你有兴趣,你会努力、你有自律,就会找到一些资源。但找资源只能说是第一阶段,学会基础后,要跟其他人交流,而继续学习语言和本土文化的逻辑思维,这个是最有意思的。 

4. 可以请老师推荐一本书吗?  

欧海洋:其实除了社会学和我的学术研究相关的书,我没有太多时间看其他的书。但有一本中文书,对我印象非常深,是《狼图腾》,里面有人与自然的思考。另外我对乔治·奥威尔的书也很感兴趣。尤其是《1984》和《动物农场》,思考反乌托邦小说也是反思理想社会和自己价值观的机会。  

5. 如果可以重启人生,你会选择一个什么样的职业? 

欧海洋:我觉得我不会做其他的选择,我对我现在的职业非常满意。无论我在路上,在家里,只要我有一秒钟的时间,我都用来看一本书或者接触一下数据,我对我的专业有这个passion(热情)。有时候,我也会参加讲座,但讲座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学习的机会。所以我什么都不后悔,我只要一个安静的生活,有时间就跟家人在一起,简单地做我的工作。我只想继续在这儿,继续思考中国,跟世界各地来自不同文化的人分享、解释我的发现,就这样一个简单的生活。(完)

记者/朱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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