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72年出生的人，因为是父母的长女，硬是在父母的“逼迫”下读完了高中，高考成绩离大学还有老大一段距离，父母这才死心放我回家。

回家后的我却有点不安分了，在我眼里，母亲那种传统的家庭主妇身份就是最大的桎梏，刚好当时流行去广东打工，我就跟着老乡们南下，在一家电子厂做了三年的普工。

钱没有赚到多少，但自问增长了不少见识，眼界也开阔了许多。这，或许就是古人说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吧。

连续三年都没有回老家，渐渐地，父母每次写信来都在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还提醒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21的女孩子也该找对象了。顺带还告诉我，隔壁邻居家的小梅嫁人了，孩子都抱在手上，你还是一个人挂在那里成何体统？

离家的日子确实有点长，93年的夏天，我辞掉了工厂班长的职务回家了。对我这样的农村姑娘来说，能够在工厂混到一个“带长”的职务，其实还是挺难得的。

从东莞坐大巴到了广州，在同行的湖南老乡帮助下买到了火车票，倒是一路顺风到了长沙。

可惜，我家还在益阳的山区农村，等我从火车站转车到了益阳市里时，已经是黄昏时候，早就没有了班车回乡下的镇上。

我提着行李站在公路旁，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摆在我面前的似乎只有找家旅店住下来一个选择。

正在迷茫时，突然看到一辆货车从市区驶过来，灰蒙蒙的车身，应该是运煤车吧，更难得的是我看到的车牌，我看到了那个“6”字开头的车牌。

曾经有个同学告诉过我，车牌的第一个数字就是归属地县的代号，而“6”刚好对应的就是我们县。

我大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心里一激动，就想着拦下来看能不能搭个便车。

我站在路旁使劲挥手，嘴里大声地说着老家的土话，只要司机听到，肯定能听出来是同县的老乡，说不准就会停下来搭我一程。

想不到，司机竟然还真停了下来，操着一口梅城腔问我干嘛。虽然不是我们镇上的口音，但去梅城的车刚好要从我们老家路过。

我便跳到驾驶室旁的踏板上，用非常卑微的语气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说自己刚从广东回来，能不能让我搭个便车。

驾驶室里还有个30多岁的阿姨，如果没有她的存在，我应该也不敢上车。

司机迟疑了一下，最后虽然没有拒绝，但告诉我驾驶室里有人，就算想搭你也坐不下了。

我赶紧告诉他，我可以坐在后面的货箱里，还拿出五块钱给他买烟，算是出的车费。

司机也算是好心人，并没有接我的钱，只是没什么好气地让我快点上去货箱，还反复交代千万别站起来，掉下来就麻烦了。

我激动不已又千恩万谢，把行李袋子丢进了货箱，还没忘记在路旁的小摊上买了盒白沙烟塞给司机。

发动了车，我也搭上了顺风车，省去了住一晚旅店的钱，还能提前一晚到家。虽然坐在黑不溜秋的货箱里，心里却非常感激这个陌生的司机。

一路颠簸，大概在晚上8点左右，货车终于到了我们的镇上。司机把我放下，那个女人看了看到处漆黑，还不忘提醒我：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回家？

货车在我的感谢声中一溜烟开走了，我背着袋子朝我们家的方向走去——还需要走十五里路才能到家。

幸好那段时间没有下雨，沙石公路上没有泥巴，运气也是出奇的好，我花了三个多小时才走完那一程路，一路上连拖拉机都没有看到过。

我家在河对岸，摆在我面前的就是涉水过河。这里有个叫“岩塘里”地方，因为这边河岸就是坚硬的青石山，历来就方便架木桥，也就成了我们村出入的“要道”。

可惜，沂溪流经岩塘里就被坚硬的青石山逼得改了向，形成一个漩湾，水流经年累月的冲刷下，留下一个十来米深的水潭，白天看上去绿水森然不见底，晚上就黑压压的。

一直以来，这个地方就显得有点阴森，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缘故，这个水潭里也曾淹死过人，我们小时候就亲眼目睹过。

如今深更半夜路过这里，看着对岸沙洲上十来颗高大的欧美杨树，黑压压的更让人胆寒。

幸好，我以前就有点“胆大包天”，再加上读了十几年书，更加相信“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也就不相信有什么鬼神，所以才敢在这个时候抄近路从岩塘里过河回家。

把行李袋子扛在肩膀上，里面是我给父母买的几件衣服，以及自己的一些随身物品，沉倒不是很沉。

但水面漫过了膝盖，不得不把裤腿高高圈起，一只手扶着肩膀上的袋子，一只手提着鞋子，眼见得就走到了河中间。

突然，我隐约听到几声若有若无的哭泣。

一开始还以为是听恍惚了，甚至还停下来倾听了一下，哭泣声却又消失。不得已，我还是只得继续朝前走。

离河岸还有一丈多远的时候，哭泣声再次传来。这次我绝对听清楚了，低沉而带点嘶哑的哭泣，似乎还是个男人发出来的，大致的方位就在那十几棵杨树里。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三更半夜有谁会来这里哭？而且还是个男的？饶是我在大胆，那一瞬间也有点毛骨悚然，用我们地方的俗话那叫“起了鸡皮肉”。

但上了岸再走一里的样子就是家，家人对我的渴望不言而喻，再说了，都差不多上岸了，也不可能再退回去吧。

我小心翼翼地尽量缓慢地移动着双脚，尽可能让自己别弄出大的声响。短短的一丈多点距离，我走了差不多两分钟。

这期间，杨树林里断断续续传来哭泣声。不过，随着我越来越近岸，那个哭声也越清晰，也越发像一个真正的“人”在哭。

上了岸，我来不及穿鞋，嘴里就大声喊了一句：谁在杨树林里？半夜三更在这里装神弄鬼，姑奶奶我可天不怕地不怕，你想吓唬人那是找错人了。

声音说得很大，我自己都觉得声音有点颤抖，其实也是为了给自己打气。

我的话音刚落，树林里的哭声戛然而止，却又没有了动静。我赶紧弯腰穿上鞋袜，活动了一下手脚。

脚踏实地的我，心里的害怕就少了一大半了，于是便朝树林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在大声地喊：你要是鬼就早点跑开，要是人就马上出来，要不我就砸石头了。

果然，听说我要砸石头，里面就真有个人影出来了，嘴里还在说：别丢石头，我是人不是鬼。

就是嘛，不来点狠的还不出来。这乌漆嘛黑的夜晚，我砸石头可谈不上什么准头，乱拳打坏老师傅，天知道脚下的那些鹅卵石，在我手里丢出去会砸到哪个方位？

我心中大定，只要不是鬼，在这家门口的，真正的人我可还真不怕。站在那里看着人影从树影里朝我走来，越走越近，最后停在我面前两三米的地方。

就着天上朦胧的星光，我看出来人是个比较高大的男人，虽然看不出具体年纪，但听声音看轮廓，应该还是个年轻人。

那人站在那里向我道歉，说自己原本是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发泄一下，想不到还是吓到了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吓倒是没有吓到我，但我听你说话不像我们村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这里呢？

对方又走近了一点，我这才看清楚，他竟然还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男孩。只听他很压抑不无遗憾地指着下游的湾子对我说：我是张家坊的人，我女朋友就在那里。

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下游的湾子其实和我们就是同一个村，只是中间有那么一里多路没有人家而已。对方既然说女朋友是那里的，如今却又在这里哭，肯定是两人闹掰了呗。

我原本不想再去刺痛他受伤的心，可女性天生的八卦还是让我多嘴说了几句：

吆，原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那你还是我们村的姑爷啊。刚好我提着行李走不动，要不就麻烦姑爷帮我提一下袋子？

对方被我这话惹得笑出了声，但随即又低头不语，应该马上联想到了心痛的事。

但他还是很顺从地接过了我手里的袋子，甚至还学着我的语气说：那我这个“姑爷”就送你回家吧，他嘴里把“姑爷”两个音发得很重。

按照我们当地的习惯，“姑爷”可以有两种意思，一是我刚才说的“女婿”之意，一种是姑妈的丈夫，也就是长辈。听对方的说法，显然是在占我便宜呢。

我没心思和他纠缠辈分上的问题，只要能帮我提东西，让他口头上占点便宜又何妨。

于是，我们一前一后朝我家走去，问清楚对方叫明良之后，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我便看似无意地问他女朋友是谁。

一开始，明良支支吾吾不肯详说，禁不住我说什么男子汉要光明磊落，难怪你女朋友要甩了你之类的话，这才说了出来。

原来，他的女朋友叫丽丽，说起来还是我高中时高一届的同学。

丽丽高考考上了大学，只是她父亲死得早，家里太穷，她收到通知书的时候，乡亲们都担心她上不了学，很多人都想给她一些资助。

可丽丽后来并没有收别人的东西，却顺利入学了，当时还成了我们村的一个谜团，如今总算有了答案。

原来，明良和丽丽是同班同学，两人心里一直互相有好感。明良没有考上大学，就自告奋勇送丽丽上学，还答应代她照顾家里的母亲。

丽丽也很感激他，两人当即就确立了恋爱关系，约定大学毕业后就嫁给他。

可今年丽丽毕业了，第一件事就是和明良分手，不知道怎么还拿出一笔钱给他，算是补偿他这几年来的付出。

明良很是黯然地说，只说钱的话，丽丽的补偿确实够自己付出的几倍。但自己之所以伤心，只是为了凭吊四年来的爱情，在现实面前为什么如此脆弱。当时的海誓山盟，转眼就是路人甲，实在令人寒心。

我不屑地撇了撇嘴，黑暗中，明良当然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心里却在叹气：

哎，都说多情女子负心汉，想不到眼前这个谈吐不凡的男子，遇到的却是一个女陈世美！

于是，我便有意和他说起一些我在广东打工的趣事来，其实也就是想提醒他，世界那么大，何不去看看？见识多了，自然就会放下心中那点执念。

出乎意料的事，明亮似乎对广东打工很感兴趣，连续问了我好多问题，甚至还傻乎乎地问我：

既然广东那边那么多机会，你为什么就只想着给别人打工，而不是想着自己当老板呢？

对他的提问，我无言以对，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在此之前，还真没有想过，原来自己也是可以当老板的。

但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别人能够成功，我为什么就步行呢？

但我的思考很快就不得不停止，因为一里多路很快就到了，眼见得我家就在眼前，我不好意思地接过他手里的行李，也不忍心再去刺激他了，低声安慰他说：

你能大方地帮我送行李，足以说明你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何苦为了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伤心呢？倒不如振作起来，活得比她更精彩，到时候伤心后悔的人就是她了。

明良放在行李离开了，临走前还对我说，有时间再来向你请教一下打工的事，

我虽然满口答应，其实心里并没有当回事。

回到家，父母被我从睡梦中叫起来，见到三年不见的女儿，他们没有半点埋怨，表现出来的只有欣喜。确实，儿行千里母担忧，古人诚不欺我。

连续三几天，我都窝在家里，尽情享受家的温暖、父母的温情。可很快，父母“逼”我回家的本来面目就露出来了，他们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说起相亲的事来。

我对此很排斥，却又毫无还手之力。

这时候，“救星”出现了，明良真的来了我家，说是专门来请教我，去广东打工需要注意点什么。

我当然是有问必答，只是他的问题很刁钻，更多倾向于怎么自己当老板创业的事，弄得我不知道怎么说起。

但他的出现，却成了我的挡箭牌，父母竟然就不再催促我去相亲了。

我和明良约定，一个星期后一起去广东，我负责带路，也知道到了广东之后怎么才更容易站稳脚。

令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明良到了深圳之后，很快就显露出了做生意的天赋。

开始是自己做点衣服贩卖，顺带也弄点收音机卡带之类的电子产品，积赚了一点点资金之后，就开始租了一个门面。

那段时间里，我一开始还是进了一家工厂，工资和待遇还算不错。

但和明良走动多了，不到三个月，我骨子里那种不安分的本性就被他激发出来，直接就辞职出来，也学着他搞起了二道贩子。

我们花了三年多时间，才算渐入佳境。此时的收获，再回首自己之前打工的时代，心中的感慨难以言表。

我们恋爱了，就那么水到渠成地走到了一起，赶在97回归那天结了婚，此时的我们，已经各自拥有自己小小的一片事业。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中年人，当年轻时的激情逐渐平复，剩下的就只有温馨，以及对往事的回忆。

很多时候，我依然还是在感慨，31年前的那个午夜，我的大胆，抓到的竟然是一场美满的姻缘，甚至还有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