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处除三害》,疯癫美学何以迷人?

走入蝉声 2024-03-24 10:29:35

事先没有过多营销,流媒体版与院线同步上线,先天劣势加满,《周处除三害》依然成了3月的爆款。

上映半月就票房破5亿,豆瓣评分8.1。纸面数字还无法完全说明其火爆。在社交平台上,插曲《新造的人》成洗脑神曲,陈桂林的廓形西装、粉色小猪手表被纷纷模仿,连他吃的盒饭都有人找到同款。

这部号称极恶电影的影片,何以掀起讨论热潮?爽片逻辑背后,我们又是被什么吸引呢?

极致爽片

爽,是许多人观影后的一致评价。

电影开场不久,就给观众带来极大的感官刺激。黑帮大佬的葬礼上,帮派分子云集,警察在一旁监视。气氛森严,陈桂林一身宽大的西服,犹入无人之境,将扬言报仇的帮派继任者一枪击倒。他像一把会走路的刀,劈开人群,信步走到中枪大佬面前,眼睛都不眨地补上几枪,在一众或惊恐或崇拜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被发现后,他没有一丝慌乱,反而张扬一笑,仿佛在告诉警察,够胆就过来抓我。窄巷格斗、高台追逐、纵身一跃后继续以命相搏,铁丝勒出血、木板敲在头上炸开、香炉戳进眼球,紧张刺激的动作设计一步步升级,让观众不禁倒吸一口气,紧接又一口凉气。直到陈桂林躲开追捕,大笑着奔向镜头,在这种张狂中,紧张得以释放,主角的冷酷与疯狂一览无遗。

经历春节档的合家欢后,这样的银幕形象必然令观众耳目一新。他不是过往黑帮片中有情有义的江湖儿女,帮派间的利益冲突、小人物的挣扎求存、英雄救美的佳话,通通都不在其考虑之中。这是一个找寻自我的故事,是一头孤狼游离在主流叙事之外,偏执地想要弄明白自己为何而生。

逃亡四年后,至亲离世,他再无牵挂,一心只想要“干一票大的,让道上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谁”。然而,得知自己已是肺癌晚期,最多只有半年可活,他决定自首。看到通缉榜后,自己仅仅排名第三,陈桂林突然找到了价值——效仿周处除三害,给自己留名。

周处除三害的典故,记载于《晋书·周处传》和《世说新语》。周处横行乡里,当地人深恶痛绝,将他和山中猛虎、水中蛟龙并称为“三害”。周处闻言,独自一人前去斩杀虎、蛟。他三天未返,乡里都认为周处已死,争相庆贺。此时,周处获胜而归,看到这种场景后幡然悔悟,不再为祸乡里,转而拜师学文练武,至此“三害”皆除。

拿上那张通缉榜,陈桂林踏上成名之路。

名列第二的香港仔性格暴戾,那就以暴制暴,一路穷追猛打,哪怕只剩野兽般的撕咬,也要打到你再无还手之力。他还顺手解救了受害少女小美,并击毙香港仔的手下以绝后患。

头号罪犯林禄和改头换面,化身尊者,利用灵修中心愚人心智、骗财害命。陈桂林一度被其洗脑,识破真相后血洗礼堂,玩弄苍生的尊者要杀,执迷不悟的信众也一个不留。

陈桂林犹如一场风暴,所过之处,诸恶尽除。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场裁决,那把从警察陈灰那里夺来的手枪,助他以杀证道,一切罪恶休想从他的枪口逃脱。他并非侠客,陈桂林仅凭莽夫的直觉行事,不为环境所蔽,不受世俗规训,目空一切,纯粹地快意恩仇。

平庸之恶

《周处除三害》的爽感达成,来自视听语言造就的感官刺激,更来自于影片后半段的故事内核。对于熟悉犯罪题材的观众来说,巷战、枪杀可谓见怪不怪,血腥场面也并不鲜见。《周处除三害》的动作尺度并不算多大,难得的是,只用一个场景就引人思辨、回味。

陈桂林在灵修礼堂中大开杀戒,将一票信众一一射杀。这很容易联想起《王牌特工》中的教堂屠杀戏。科林·费斯饰演的特工哈利被反派设计的信号干扰心智,失控将教堂里的狂热极端分子全部清除。《王牌特工》的这场戏更像是炫技,动作凌厉,运镜流畅至极。陷入癫狂的人们互相搏杀,每一秒都有新人物入镜,可谓目不暇接。凶器五花八门,手枪、匕首、斧头乃至木棍,因而死亡方式千奇百怪,有些甚至让人不忍直视。摇滚乐在耳边轰炸,英国绅士以一敌百,杀完最后一人,西装仍笔挺立整,将酷贯彻到极致。

在《周处除三害》中,导演用近乎写实的手段,完成了“灵修礼堂大杀”这有些荒诞的一幕。众人沐浴在圣歌中,随音符摇摆,陈桂林一步杀数人,枪枪爆头,血浆飞溅。起初枪声缓慢,陈桂林看完一人倒下,再向下一人举枪。卡弹就放走一人,子弹打完后的下一人也可逃走。然而,有人偏偏不要活命的机会,继续留在原地歌唱。

冥顽不化,不如及早清理。近3分钟的戏份中,伴着音乐的节奏,枪声渐渐加快,直至密集,从冷静到嫌恶,最后以至厌烦。

陈桂林全程平静,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他的装束随意至极,菜市场常见的腰包装着杀人凶器,子弹从透明密封袋倒出来,装填入膛,精准射入每个教徒的脑门。同样随意的,是他砍瓜切菜般杀人的过程。不慌不忙地换弹,垂着双手低头找路,抬脚拨开挡路尸体的手,如此放松没有防备的姿态,冷酷又狂妄。

首犯已除,手无寸铁的从犯是否该杀?陈桂林从没有这样的疑虑。他一向秉持除恶务尽的原则,扬言复仇者他要杀,还未知情的香港仔跟班也要杀。死在他陈桂林手下的,就是该杀之人。

审判罪恶伸张正义,是人最朴素的情感之一,对灵修礼堂一幕拍手称快的,相信不在少数。哲学家汉娜·阿伦特曾提出“平庸之恶”的概念,缺乏独立思考的人,会盲目地遵从权威,从而参与到罪恶行为中。这些人并非天生恶毒,只是选择消除自己的思想,对命令无条件服从。这种不易察觉的恶,正是滋养极恶的沃土,让尊者这样的恶徒有了替他杀人的刀,有了作恶的底气与傲慢。

尊者倒在枪口之下,恶的体系却并未受损,信众们一如往常,高唱圣歌,想必也将继续玩弄苍生。尊者在演讲中说:“一无所有不好吗?能够没有目的地活着不好吗?……生命的意义是它根本没有意义。”这种对生的全盘否定,造就的是他们对人命的纯然漠视,他人的命不值一提,自己的也是一样。

圣歌更像是挑衅,陈桂林去而复返也是一种必然,这不是他单方面在行刑,而是双方的意志对决。乐声渐息,女歌者在舞台上唱着:“我们平凡的灵魂,紧紧跟随不需多想。”完成最后一句,她垂下眼幕,仿佛将一切视为乌有。陈桂林早就等在台下,他举枪了结一切,仿佛也在宣告着,生而为人,从来有其价值,那些被你们漠视的、愚弄的,也终能亲手毁灭你们。

法外正义

陈桂林的杀戮,带给人的快意多于骇然,源于人们除恶扬善的愿望。当程序正义难以荡涤不公,以武犯禁的侠者就被赋予了更多英雄色彩。

在小说《奥杜邦的祈祷》中,作者伊坂幸太郎虚构了一座孤岛,这里150年不与外界往来。岛上有一位先知般的稻草人,每当命案发生,警察依靠稻草人的指引就能准确抓到凶手。樱是一名杀手,却从来不会被警察抓捕。只要是樱开的枪,无论谁死了,岛民们都视作理所当然。

在家殴打妻子、在外装好人的会计,差点淹死弟弟而以此为乐的少年,藏在路边对女子图谋不轨的青年,全都一一被樱枪决。这些人总能找到借口开脱,祈求樱能放过自己,而樱每次都冷冷回一句“这不能成为理由”,随即,枪声响起。

小说最大的反派城山以凌虐他人为乐,他来到小岛,一路畅想着,要把这片法外之地变成自由虐杀他人的乐园。然而,登岛后,见到樱的第一面,城山就被一枪毙命。反转来得太快,阅读时不禁直呼大快人心。

恶人常常善于说谎,但即使他聪明地伪装自己,躲过法律的制裁,却无法逃过杀手的眼睛。在小说中,警察逮捕凶犯,樱枪决恶人,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周处除三害》中,陈桂林就像小说里的樱,敏锐地察觉罪恶,冰冷地执行判决。

尊者作为通缉犯必然受到法律制裁,但如果没有陈桂林,那些信众会迎来审判吗?他们手上没有沾血,却实实在在地逼死了一位绝望的母亲。白衣溅满鲜血,无妨,换掉就好,总有新的受害者送上门来。

正是这种不公存在,法外正义才成为一种寄托。它是《七宗罪》结尾必须扣下的扳机,是《告白》里一位母亲选择绝不原谅,也是陈桂林要把灵修中心的渣滓一并清理。

然而,陈桂林不在那座虚构的孤岛,法外正义可以作为一种威慑存在,却也有必然付出的代价。一场杀戮后,他向陈灰自首,走向人生的终章。

新造的人

电影的最后十几分钟,无疑让陈桂林的锋利有所折损。潦草的须发被剃掉,之前那个胆大包天的狂徒也随之消隐。受刑前,他留下遗言:“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社会。”

这突然的悔悟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许是为了还原周处除三害的典故,两害已除,周处是时候改过自新了。抑或剧情一路狂飙,需要加一些必要的保险?更合理的解释可能是,这些都取材于人物原型。

刘焕荣,台湾十大枪击要犯之一,绰号冷面杀手,以专杀黑帮老大闻名。电影开场陈桂林枪杀黑帮头领,就是刘焕荣的真实经历。一场葬礼上,他手持双枪将人击倒,走出几步,发觉对方还在地上挣扎。黑道云集的场合,他竟然非常从容地返回去,又补了两枪。

刘焕荣出身眷村,本想报考军校,以求出人头地。因年少时的案底被拒后,他自觉为社会不容,只得加入帮派,一心要在黑道混出名堂。值得一提的是,他所杀多非善类,行事颇有侠气。他曾在逃亡途中抢劫赌场,只为捐款给育幼院,用来修缮设施。入狱后,他潜心作画,将义卖所得捐给妇女救援基金会。他还捐献器官,共17人受益。

刘焕荣是复杂的,有人甚至将其视作英雄,而他自己有清醒的认知:“黑道没有英雄,真正的英雄在警界。”在狱中,刘焕荣看到一条新闻,幼儿园校车起火,教师林靖娟为抢救学生身亡。“我们这种逞凶斗狠是小勇”,刘焕荣说,“林老师最后是抱着孩子一起死的,那才是大勇。”

刘焕荣,绰号冷面杀手。

如果结合人物原型来看,陈桂林的执着于名、悔过自新,都变得有迹可循。

电影中,“三害”分别代表佛教中的三毒,香港仔是“嗔”,林禄和是“贪”,陈桂林代表“痴”。陈桂林一开始就对自己的名字显得极其在乎。听到旁人谈起自己的事迹,他难掩得意之色,也不满道:“我叫陈桂林,我有名有姓,以后不要叫什么桂林孖了。”得知已是肺癌晚期,他只是惦记着:“我不是怕死啊,我是怕死了都没人记得。”

陈桂林求名的欲望如此强烈,可能就是源于名字背后显而易见的出身。他不想重复被欺凌的人生,就要成为道上响当当的人物。即使被宣告最多只有半年可活,他也要像野兽一般,在死前发出一声嘶吼,向全世界宣告自己曾经活过。

血洗礼堂后,蓝天下,他抬头望着飞翔的海鸥,是完成使命后的满足,是一种纯粹的畅快。被捕时记者问他,你后悔吗?颓废的外表难以掩盖飞扬的神采,陈桂林高举双手大喊:“我叫陈桂林。陈!桂!林!”

彻底的痛快里,不必有悔。导演却并不满足于此,影片结尾,放飞的自我落到地上,狂飙的剧情有了实感。陈桂林不是逍遥法外的豪客,最终只是普通人一个。

原来放下痴念后,这是一张原本温润的面容。人生走到终点,他能够拥有的,不过奶奶留下的小猪手表,黑道大哥送给他的西装。巨大的声名在遥远处,不可感知,其他都不过是抛在身后的杂物。

在之前极致生猛的故事中,这些有关人性的日常都被隐藏在细节中。自首时他会特意换上西装,每次动手杀人前,都要摘下小猪手表。看到医生的孩子,会羡慕地说:“有家庭真好。”

贪嗔痴是杀不尽的,而时间是抹平一切的良方,那些过往都将在漫长岁月中湮灭。陈桂林留下遗言说对不起社会,或许,这些他从来都知道,只是那条对得起大家的路,一开始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在这条无法回头的恶路上,唯有死亡才能抵达新生。

枪响之前,陈桂林抬头看向镜头,留下一张平静含笑的脸。陈桂林这个人为何而生,他已经有答案了吧。他眼望前方看到的是什么呢?

《周处除三害》可能尚有逻辑不通的缺点,但这并不妨碍其华彩之处。陈桂林无疑是其中最出彩的。他孑然独行的落拓形象,略带戏谑的疯癫气质,让故事爽感倍增。同时,那些藏在细节的日常,又造就了他的普世性。谁不是无名之辈呢?谁不曾思索自己活着的价值呢?

一个有血有肉的狂人,值得被人记得。在这个春天,有那么一个人名为陈桂林,他在演员阮经天身上短暂活过。在未来的某些年,每当有人点开播放键,光影流动,他又将重新鲜活生动——

“我叫陈桂林。陈!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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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蝉声

简介:以身外身,做银亮色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