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了那么多地方,我终于找到了我的灯塔|三十之辈11

大安于隅 2024-01-09 09:51:43

三 十 之 辈

三十岁人,写三十岁人故事

2015年,河南一位中学老师的辞职信火了。“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信上这唯一的十个字,红遍网络。这封信的主人叫顾少强,六年后,在未来公开课的演讲上,她回忆起辞职那天,“站在教室门口的大树下,自由和快乐充满了每个毛孔”。

先不说辞职,光就旅行这两字,它就打动了很多人的心。当哪本书或文章,含有一个人精彩的旅行故事时,阅读量大多不会差。它是顾少强眼里的野蛮生长,是很多人眼里的自由旷野。

这些旅行叙事,都有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基调,就是敢于做自己,敢于对自己想要的说要,拥抱生活,酣畅淋漓。

第一次和阿翁认识,我对她便是这样的印象。她的自我介绍里,首先吸引我的是那一串旅行去过的地名,其次是她当时的生活状态,一枚在路上的自由纹身师。

我闻到了野蛮生长和酣畅淋漓的味道。又或者,这是我在大众的旅行叙事里获得的刻板印象?这场访谈,开始于这样的疑问。

一 流浪的女侠

大三学期末,阿翁所在的艺术学院安排了一次毕业采风。十二天的行程,最后结束于西安。当大家纷纷整饬行李,准备拉着行李箱返家时,阿翁背起同一个大背包,她的行程还未结束,她还要继续进藏。

买了一张西安到拉萨的火车票,40多个小时的硬座,阿翁再一次独自上路了。她已记不清这是大学生涯里的第几次出发。

(*阿翁在西藏/阿翁供图)

阿翁老家是一个经商氛围浓厚的城市,耳濡目染下,她看到的未来是女强人、事业成功一类的画面。大学有一堂人生规划课,她听到一位老师讲述他的人生选择,出身于画画专业的老师,后来通过尝试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书法,然后他讲如何在书法上去体现价值。

这简单讲述,却让当时的阿翁看到了另一幅人生图景,“原来除了钱这个目标,还有很多其他更有价值的事情!然后我就想,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大二从家乡回学校,火车上,阿翁遇到了校友,两女生聊了一路。期间,提到了一个视频叫《赶着音乐去放牧》。后来阿翁找到了这个视频。在寝室里,阿翁越看越入迷。

不仅是被视频里更大的世界吸引,阿翁看到了人和人之间的美好羁绊,还有每个人都在遵循本心的生活。她看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江湖,自由的乌托邦。“我热爱的东西我找到了!”阿翁一下被击中。由此开始了不断出发的旅行生涯。

阿翁想起小时候想成为的人,就是女侠。江湖流浪,行侠仗义,无拘无束。旅行,让阿翁能真正行走在女侠的乌托邦里。

高中起,阿翁就在做各种兼职了。旅行的钱大部分来自于兼职收入。大学毕业时的东南亚之旅,二十多天的背包行,全程下来,阿翁也就花了五千多。出发前,她只买了去第一站泰国的机票,然后,就没了。

是的,她从不做攻略。到了目的地后,会住到什么样的青旅,和老板会聊到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会遇见怎样的同行人,一切行程都是随缘展开。

(*阿翁在泰国/阿翁供图)

在路上的阿翁,她的全身心都是打开的。她流连在新鲜风景里,会被陌生人小小的善意打动。没有认识的人,没有熟悉环境里的各种评价,呼吸的是自由,脚踏的是宽阔。“旅行里连意外都是美的,有意外发生才是好玩的事情!”

大学毕业多年后,阿翁遇到了她的纹身师傅。她不是想学纹身专门去找的师傅,而是因为师傅这人才学的纹身。跳伞、潜水、冲浪…师傅对人生体验的追求让她备受感染。阿翁学了纹身的手艺,希望借此也能开启自由的充满体验感的人生。

(*阿翁在纹身/阿翁供图)

在热爱的自由面前,阿翁奋不顾身地扑向所能抓住的那束微光。至少在当时的她眼里,那是她想要追求的幸福和快乐,是她的灯塔。

二 枯萎的植物

泰国旅行时,阿翁接到了一通电话,是妈妈打来的。出发前,阿翁并没有和妈妈说泰国旅行这件事。果不其然,电话那头不断传来关心、担忧和指责,在妈妈眼里,阿翁的旅行是一种“玩乐”,还没开始赚钱就老跑出去。

讲完电话,坐在异国火车上的阿翁,大哭了一场。远在他乡,熟悉土壤里的压抑依旧紧随而至。那片土壤里,是和妈妈相爱相杀的关系。

大学前的阿翁,处在另一个频道。

她看起来乖乖的,没有那么多热烈的自我的声音。或者说,它们在被表达出来时,就被家人掐灭了。天生对自我感觉有高敏锐度的阿翁,看着自己的枝叶被一片片剪去。和妈妈之间的交流,逐渐变得竭斯底里。暴躁脾气下,是阿翁想要保护自己内心的声音。

上大学后,阿翁像是脱离了笼子的小鸟。她正想展翅而飞,妈妈的手又伸了过来。妈妈想让阿翁筹备起在城里买房的打算。还没起飞,来自现实的绳索就要从天而降。拨开阿翁自由热烈的底色,那里是一度想要避世的悲观。

阿翁说,我不想买房,我以后要去山里隐居修行。信佛的妈妈说,那也可以,去寻求人生的解脱。妈妈修行世界里的思想开放,落到现实,却是按部就班的保守行为。

这份保守里,回响着女儿的呐喊,“我这么快乐,你为什么看不见?”

对于自己的异国旅行,阿翁对妈妈说,就算死在路上,她也愿意。来自过去的根,缠绕着她的现在。她使着劲想要挣脱、斩断。

刚工作的几年,阿翁很少和家里联系。大学毕业后,她又来到了另一个频道。

两三年间,阿翁不断跳槽,从大公司到小企业,从平面设计到家居软装。继大学的节奏,她不停探索和尝试,想找到喜欢的工作,但又不断尝试失败。那几年的工作没有一个超过一年。进入新领域后,做了大半年便离开,中间空档期阿翁就会去旅行。

有一次,在一家公司和走得较近的同事聊天,受限于公司束缚、备感心累的阿翁透露了自己的辞职想法,她让同事暂时保密。结果第二天,领导就来找阿翁谈话,开门见山地说,你有这个想法,可以和我说,但你不要扰乱人心。

不断被驳回的设计稿,低到尘埃里的自我价值,同事间让人消耗的利益关系…工作时的旅行,成了远离这些的最好时空。

旅行时的阿翁感知丰富、充满活力,一回到工作环境,却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感知封闭、焦虑迷茫。“出去的时候是小鸟,回来你就被关起来了。我觉得在这个城市里,我的手和脚就像被带上了镣铐。”

此时的旅行乌托邦,成了某种让阿翁上瘾的逃离现实的鸦片。

学了纹身后,阿翁终于转型到了自由职业。向往的生活似乎触手可及。谁知想,随之而来的却是始料未及的人生状态。

2019年,旅行里认识的朋友邀请阿翁去美国做伴娘。

(*阿翁在美国/阿翁供图)

回来后,没什么特别来由地,阿翁进入了一种抑郁状态。每天都躺着,偶尔有纹身单子就出会儿门。“我不知道活着为了什么,很麻木,一点感觉也没有,像个行尸走肉。”后来,又从麻木过渡到时不时的爆哭。

当时阿翁和男友住一起。男友随口说了声,你这人是有病的。光听到这句话,阿翁就能哭上两三小时,“能把自己哭傻”。尽管当时男友只是表达一种观点,阿翁听到的却是攻击、否认、责怪和被抛弃。

沉沦的抑郁里,阿翁的求生本能并未磨灭。她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于是人生第一次到医院挂了精神科门诊。坐在候诊大厅,看一个个男女老少进去,又看他们一个个哭着出来。

坐在医生面前,医生刚开口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情况,阿翁的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那是一种安全感,医生见过可能比你更严重的状况,他都见过。在他那里,你怎么样都是正常的,是被认可、被允许的。就这么一点感觉,就让人破防了。”

阿翁开始讲述自己的不对劲,她说,她感觉自己像是一盆植物。快干枯死了。没有养分,没有人浇水。

那时的阿翁第一次意识到,旅行帮不了我,自由也帮不了我。她的内心少了一块,她去哪都找不到。

三 斩断的根

男友陪阿翁去看精神科。走出门诊室,男友问,他可以做些什么吗。阿翁说,每周陪我出去散步一两次吧。其实阿翁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找不到内心灯塔了,只觉身处迷雾,没有了方向。

她想起小时候,拿着99分的考卷回家,妈妈问她,怎么会失掉那一分,怎么搞的。质疑的语气里,一分的差距变成了深谷沟壑,吞没了那存在的99分。长大后的阿翁慢慢意识到,质疑的语气虽然远了,但那沟壑已成为自己领地里的一部分。

当设计稿被一次次驳回,当看到怎么赶都赶不上有天赋的同事,当看到自己职场上一片迷茫,而男友早已稳定在他的那一方天地,打怪升级、提职加薪…阿翁又身临那一分的沟壑里,发起对自己的质疑、攻击。

阿翁是双子座,她认可星座的描述。她说,双子座的人喜欢新鲜感。她讨厌日常和枯燥的自己。在逃离日常、逃离过去中,阿翁却发现自己和妈妈越来越像了。想斩断的根,却是早已扎根在身体里。

看精神科时,医生说,想要控制情绪,可以给你开点药。当时,阿翁听到了内心本能的排斥。她不想让那外来的无形手控制自己。她回家了。

阿翁依旧宅着。不过她慢慢开始晨跑、做瑜伽。然后开始看书。她觉得书里可能会有她想要的答案。不排斥做饭的她,也开始下厨了。“那个时候,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我想喜欢上我的日常。”就这样,阿翁把注意力转向了生活中的小事上。

每做一餐饭,不管做了什么,她就拍张照。一张一张地,无形流过的日常,累积成了日益增容的相册。回翻时,这些记录让阿翁慢慢感受到了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感觉日子没那么空了。“你会觉得那些日子不是每天都一样的,起码吃的不一样,心情不一样,小的东西不一样。”

(*阿翁的下厨成果/阿翁供图)

那期间,阿翁看到一本书,叫《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在这本自传里,阿翁看到了一个更极端的父亲。相较之下,她觉得自己所受到的痛苦好像远不及作者塔拉。他人的经历带来某种共鸣和安慰。那时的阿翁,半年可以读四十多本书。

后来,阿翁的好朋友从外地搬回来了。男友的不离不弃、好友和亲人的关心,让她感受到了拉起自己的情感羁绊。就在这样的日常里,阿翁慢慢整理破碎的自己。两年后,阿翁的身份角色发生了变化。

2022年,阿翁当了妈妈。“如果没有怀孕生子这段经历,我不会有现在的改变。”

肚子里的生命一天天长大。某种情感也被激发,蔓延着。抚摸着肚子里的小生命,阿翁感受到无尽爱意。

某天,她忽然意识到,当年,当自己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是这样抚摸、这样爱着这个还未谋面的孩子。“我感同身受到一个母亲本能的对孩子的爱,那股生命之初的被爱着的强大力量。”那一刻,内心的某些东西被融解了。

阿翁仍旧记得大学时妈妈的另一通电话。当时阿翁在和同学一起折腾创业。电话里,妈妈和她讲他们这一辈人的事情,都经历过什么。妈妈告诉阿翁,祖辈父辈都是直性子,不圆滑,希望阿翁不要太钻牛角尖,这在社会上会吃亏。

那是第一次,阿翁听到妈妈平和坦诚的分享,妈妈终于平等看待自己了,不再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打压她。在学校的大学生创业中心门口,阿翁忍不住大哭了一场。那一刻,她想试着拥抱这个世界,试着走出心底的悲观。

阿翁发现,自己和妈妈原来真的很像。妈妈年轻时,远嫁外省,有一天突然想家了,身上没多少钱,但还是毅然一路途搭地回到了家乡。妈妈骨子里的冒险精神和极强行动力也延续到了阿翁身上。

而妈妈小时候,面对的则是来自她父亲的严格教育。在这份严格里,有许多没有被正确表达的爱,累积变成了伤害。这一点也像是家族烙印,代代相传。

“以前很痛苦的时候,我看到的都是我的缺点,跟我妈妈很像的缺点。我越不想活成她的样子,却越像她。后来,我慢慢看到她身上有很多闪光点。发现她的闪光点后才反观到自己,我也是有这些闪光点存在的啊…所以越来越能和自己和解,相辅相成地,也越来越能理解她…即使她爱我的方式是不对的,但我现在也能理解她的初心了。”

和妈妈多年的相处,已经形成固定模式,甚至是应激反应。阿翁的自我和解后,那些竭斯底里的部分仍会存在。孙儿的出生,让母女关系有了另一个空间。现在阿翁会时不时给妈妈打个视频电话,让她看看可爱的孙儿,感受婆孙间的天伦之乐。

在这相爱相杀的关系里,阿翁第一次有了解脱感。“我和她之间的关系直接决定了我怎么对待我自己。是苛责的,还是爱的。”

四 天桥上的夕阳

阿翁的人生转折点,不在旅行,不在婚姻,不在成为母亲,而在“当我爱到自己的时候,一切都和解了,什么又都可以了”。

自由职业了几年的阿翁,在孩子一岁半时,觉得自己又可以走出来了,她回到了公司环境。一方面是想继续自己对社会价值的追求,另一方面也想为伴侣的换工作提供一份家庭支撑。

曾让阿翁感到窒息的职场环境,这次回归后,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阿翁现在是在一家小规模的互联网公司里,她负责自媒体运营、直播间场控等。工作中,她的尝试总能获得同事认可,想法也经常被采纳。不同于传统大公司里的上下级压制或复杂的人际关系,在这里,阿翁感受到自己被尊重了,被听见了。

她发现,自己也用不着去纠结那些和别人比较之下的短板。阿翁放过自己了。她不再拧巴于那一分沟壑里的完美追求,她享受现在所处的合适的位置。“心自由了,我上班了也是自由的。”

更大的价值感,则来自于妈妈这个身份。不用做什么,不用成为谁,一个人的存在就是另一个生命的全世界。那曾被环境、曾被自己亲手压到尘埃里的光,它在慢慢破土而出。它驱散了阿翁的迷茫和抑郁。

成为母亲,让她和来自过去的根又慢慢连上了。阿翁终于知道,她要斩断的不是过去,而是来自家族的“严格教育”的烙印。

“我原以为自己想要的是自由,后来我发现,我想要的是爱…它让我看见,我的存在就是最大价值。” 阿翁对孩子的爱,对照回到妈妈对自己的爱,它们融合成了阿翁对世界的再度拥抱。

现在的阿翁依旧喜欢新鲜感,但她不一定非要通过旅行来体验了。她感受到了日常里的变化和幸福。阿翁的流浪女侠梦还在,只是之前的女侠还未曾行侠仗义,都在忙着找自己了。合适的时候,阿翁仍会向着自己的路上江湖出发,她说,她的乌托邦永远都在。

相比起阿翁飘忽不定的流浪,一直在旁的阿翁老公是个天生稳定的选手。工作稳定,顾家稳定。他自己虽然没有热烈的旅行冲动,但他尊重阿翁的喜欢和状态。大学时,当时还是男友的他对阿翁说,你就是我的延伸。曾经只能容纳下一个人的乌托邦,如今也成了一个家庭的延伸。

(*阿翁供图)

世界那么大,阿翁对未知对可能性依旧保有渴望。她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现在的旅行,它成了阿翁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逃避生活的一部分。

“以前觉得自己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我要去外面收集自己…现在会发现,只有心里静下来,和自己相处,包括那些痛苦的时刻,往更深的地方去看,你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

曾经觉得家庭、婚姻、外界皆是束缚的阿翁,曾经想要挣脱这些关系,拔地而起,孑然一身去上路的阿翁,发现,她越跑却离想要的自由越远。

当自己和斩断的根重新连接上,将目光从远方风景转移到所直面的痛苦时,行动上的力量长到了心里。无需别人,枯萎的植物也能自己给自己浇水。她真正自由了。

高三毕业那年,班级大扫除,阿翁和同学一起把书搬去外面。学校那边有座天桥。阿翁搬书路过的时候,刚好看见夕阳下落,天空一片泛红。那一刻,十八岁的阿翁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融在了一起。对世界无限好奇,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想象。

这是一股,谁也不能夺走、改变的,来自生命底层的,对活着的渴望。

(*阿翁供图)

【访后记】

聊的时候,阿翁说,现在的她对于“背包客”一词已经祛魅了。以前会觉得网络上的背包达人有着理想光环,现在,感觉大家都是日常地活着的状态。

旅行的意义,背包的意义,是什么呢。不同年龄段会有不同感悟吧。二十岁做着理想的加法,三十岁做着祛魅的减法。野蛮有野蛮的魅力,日常有日常的光辉。这不就是生命的美好么。

至少,给我的思考是,我不再会像二十岁时那样轻易去羡慕别人的自由,不再是为了羡慕而出发。羡慕也可能是来自于某种刻板印象,不是么?这是一份来自三十岁的礼物,它比自由更加珍贵。

【三十之辈问答】

1、如果回去给二十岁的自己写信,你会想说些什么?

阿翁:不要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你已经很棒了。要对自己好一些。

2、你打算如何度过接下来还未过完的三十岁?

阿翁:我已经过了30岁生日。经过过去几年的沉淀,希望30岁的我只需要踏踏实实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3、对四十岁有期待么?有的话是怎样的期待?

阿翁:四十岁的我应该会更有魅力,更有力量,对人生更加笃定。能够平衡好事业,家庭和自我。

王大安

场域活动孵化人 / 非虚构写字者

记录探索真实的自我和世界

凡真实的,必会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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