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故乡情结,我想逃离农村|三十之辈13

大安于隅 2024-04-10 17:20:51

三 十 之 辈

三十岁人

写三十岁人故事

这是一家位于市区的酒吧。这天晚上,不大的空间里坐满了人。台上几个老外在弹琴敲鼓,主唱站在中间,手里的麦克风在音乐情绪里上下晃动。

这是一个夏日夜晚。主唱男孩上身穿一件灰色无袖T,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亮在灯光里。他时而闭上眼睛,躬腰低举麦克,拉开副歌高潮,时而抬起目光,微摇平举的左手,稳定气息。

他回过头,目光示意键盘伴奏的老外朋友。指尖划过,滴溜溜一串和弦衔接起又一段落,歌曲层次,渐次展开。

观众席里,好几架手机立在半空,记录着主唱的风采,和这个充满音乐荷尔蒙的夜晚。

主唱男孩名叫赏赏,这是他在这座南方大城市生活的第十二年。

时光倒回到三十年前,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赏出身于中国北方的一个普通农村。回忆起家乡,赏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层氛围,是赌博、抽烟、喝酒、打架。生活上的具体利益,可以让邻居反目,亲戚间也大打出手。

村人们的受教育程度并不高,赏爸妈都是农民,大家的集体梦想是要过得比别家好,赚更多钱,盖更好的房子。

赏上小学时,一次,赏妈养的鸡丢了一只。她怀疑是前头邻居家干的,每天吃完晚饭便去那附近吆喝,骂偷鸡贼。一天早上,准备上学去的赏,来到屋外,发现爸妈和邻居家的人干起来了。对方四五个人,气势汹汹,而赏家只有爸妈和两个七八岁的孩子。

这也是为什么农村人喜欢生男孩的原因。谁家里男人多,谁受欺负的可能性就越小。只是那时,赏和弟弟还未长大,无故卷入的这场纷争也让他上学迟到了。

老师问赏,为什么迟到。赏说,因为家里大人和邻居打架。老师不解地责问,大人的事情,关你小孩子什么事?没有安慰,只有责备,小赏的心情更加低落了。

“我没有故乡情结”,赏说,“那是我要逃离的地方。”

从小到大,赏心里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的人,和别人不一样。这种声音,或者说是“认知引导”,更多是来自赏的爸爸。

赏爸有喝酒嗜好。每顿饭都要来点小酒下菜。平时威严的爸爸,喝到微醺时,酒精让他变得比日常情绪化。

比如,他会经常把小赏叫到身边,将儿子的手举到眼前一遍遍观摩,像算命先生似的嘴里念叨着:“你看你的手,你再看人家的手,你的手不一样,是严丝合缝的,其他人的手都是有缝的,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将来要好好努力,老爸相信你会更优秀!”

赏半信半疑地看着自己的手,我很特别吗?

在村里赶集的日子,大人会给小孩一些零用钱去集市上耍。赏有次参加了集市上的一个活动,几个孩子并排比赛,从“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往下数,说错了就淘汰。结果只有赏一人坚持到最后拿到了奖品。

回家后,爸爸特别高兴,“你看,别人家孩子出去都是花钱的,你没花钱,还拿了东西回来…”赏爸的话让小赏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赏隐隐知道,这里头有运气成分。但在小赏眼里,父亲的认可弥足珍贵。

赏出生没几个月,妈妈便怀上了弟弟。弟弟出生后,妈妈的注意力都到了弟弟身上。很早,小赏就被母亲断了奶,为妈妈不再陪自己睡觉哭闹。赏记忆里,妈妈离自己越来越远,妈妈和弟弟则一直都很亲。这种母子亲密感也让小时候的赏颇为嫉妒。

虽然一家人在同一屋檐下,但赏鲜少有过被母亲陪伴和呵护的感受。妈妈外地打工回来,很长时间没见,抱着五六岁的小赏又哭又亲。当时的他毫无感觉。面对妈妈突然而来的情绪,他没有伤心,没有感动,只是木讷。

“我妈妈她并没有住到我心里去。”赏评价和妈妈的关系。

长大后的赏,开始了解心理学。他回望这段童年,尝试做心理状态的归因:“据说一个人和母亲的关系会影响到TA的人际关系,我想,可能就是因为从小缺少母亲的陪伴,我非常希望能得到别人的认可…我想要被看见。”

四五岁,小赏和弟弟在田里玩耍,踩倒了几棵庄稼。爸爸刚好看到,一下子就火了。下一秒,赏只记得一个高大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根鞭子,嘶吼着从远处奔来,像个大魔王。小赏吓傻了。那是印象最深的一次挨打。弟弟挨打后,回家有妈妈陪,但小赏只能自己默默消化这股从身到心的震慑。

这次以后,赏再也没有被爸爸打过了。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像弟弟,弟弟挨打后还是没心没肺地淘气,然后继续挨打,又继续淘气。成年后赏和弟弟交流,弟弟甚至都记不起在赏心里那噩梦般的稻田挨打事件。

对赏而言,那次挨打是一次分水岭。四五岁孩子的淘气,淘气里那股由着性子、想做就做的活力,自此以后,它在小赏身上慢慢隐遁了。“我开始过早地用头脑思考,就会想什么事是可以干的,什么事是不可以干的…”孩子的天性遁去,变成了过早懂事的迎合。

赏记得有次晚饭后,和爸爸一起走小巷去邻居家。小赏在路上像蛇一样,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地蜿蜒前行,觉得有趣极了。爸爸看不惯,一句呵斥“不能这么走,老实点!”,小赏只得乖乖回到“老实走路”的状态里。

他一步接一步,正常地顺路走着。有趣消失了,只感到紧张兮兮的。

小赏很听爸爸的话。母亲的缺位,让父亲的认可更为珍贵。懵懂的小赏不再是那个被温暖襁褓包裹的婴儿,他的襁褓早早就被收回。他本能地想找到和温暖襁褓类似的东西。小赏伸出手,幼小臂膀仅能够到的,便是爸爸的目光。

赏七岁时,村里麦子到了收获季节。大人们需要下地收麦,然后用叉子将麦子甩上车、摞整齐。那段时间,爸爸和妈妈吵架了,妈妈赌气没起来干活。清晨6点,爸爸喊醒了小赏。忍着睡意,小赏不得不走出被窝,站在地头。

过路村人看到在地头干活的小赏,劝赏爸说,你家孩子这么小,哪能干大人的活?

赏爸果断回复,他儿子很能干的。尽管小身板有些力不从心,腰也有些不舒服了,听到爸爸的肯定,小赏还是卖力地干着。“我也想证明自己能行。”

爸爸打麻将时,夸坐在一旁的小赏安静、话少,于是,小赏变得越来越安静,越来越话少。“我性格里有安静的一面,但在这些认可的引导下,这一面被放大了。”二十几年后,赏尝试在回忆里去回溯他自我认知的源头。

爸爸酒后微醺时对儿子“特殊手相”的见证,生活细节里对儿子“异于常人”的循证,在赏的童年里,它们被一遍遍重复着。父亲的目光构筑起了小赏最开始的自我印象,他心里被灌输进了一颗种子,我是特别的人,我可以变得比别人更优秀。

几十年后,赏一路读书考学,走出了村庄,走出了体力劳动,向上发展地,去了大城市。

赏大学读的是计算机专业。他原本选的英语,他喜欢英语的元音发音,听起来很悦耳。当时英语听力里录下的外国人对话,让他觉得老外都特别有活力,很热情,精气神饱满,他本能被这种状态吸引。

因为报考的是外国语学院,当年语言类专业特别热门,赏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才发现被调剂到了计算机专业。开学后,发现班上百分之七八十的同学也都是被调剂来的。大家不喜欢这个专业,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学。

大二,赏开始和室友们玩游戏,打英雄联盟。自此,专业成绩一路下滑。本来是为了联络室友感情玩游戏,到后来,眼睁睁看着成绩的窟窿怎么补也补不上,游戏世界成了逃避之所。

这让他想起高三那年。快速的、扑面而来的学习节奏,周考月考各种考,赏一下子无法适应如此高压的学习环境。“你知道你有基础比较薄弱的地方,但再从基础开始补的话,好像也于事无补了。大楼已经盖到这了,只能盖成这样的质量了…一轮又一轮的考试,不停地在验收…老师也只是每天不停地讲试卷…感觉自己一直停滞,找不到出路…”

以往成绩中上的他,高三这年一路下滑,浓烈的挫败感紧紧相随。“你成绩比较好时,才会被爸爸看到。只有优秀才能被看见。不优秀我就很难受,成绩很差就接受不了。”

一次晚自习,他回头看后面一个个埋头苦读的同学,看眼前用尽方法也解不出的试卷,坐着坐着,赏忽然跑出教室大哭起来。

游戏可以过去一道道关卡,但学业上,好像学到了某一关,再怎么撞破脑袋,都无法接着往下走了。就像被按了暂停键。

大学毕业,赏没有去找计算机专业的工作。他看到同学在上UI设计课,他也报了。临时抱佛脚学了三个月,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只是到了某个阶段,他又迎面遇到了挫败感。“UI设计的三个模块,认知、软件、审美,学到的都只是皮毛,没办法学得更专业,只能马马虎虎满足公司需求。”赏的这份挫败感一直从高三相随到工作后。

和学业画风相反的,是赏和音乐的相遇。

赏学会的第一首歌是儿歌《粉刷匠》。他依旧记得曲子的律动带给他的愉悦,仿佛能感受到粉刷匠的自信、活泼和干劲。他一学就喜欢上了,放学后一路哼唱回家。

初中为了练英语听力,赏买了一个可以播放磁带的录音机。但其实听力练得少,听歌倒是经常。那时同学们各自有的音乐磁带并不多,赏会和大家互相分享听到的好歌。有时晚自习结束,去同学家过夜,为了不让大人发现,便躲到被窝里学唱歌。

高中毕业,哪怕兜里只剩15元钱,赏也按捺不住想唱歌的心情,会一个人跑去KTV,唱上个一小时来尽兴。

大学沉迷游戏后,赏和音乐的相处越来越少。他迷茫地毕了业,匆忙地就了业。他走出了村庄,来到了城市,却也由此发现,自己原来没想象中那么特别。

“你的所做所想没有想象中那么与众不同。我喜欢的事情、能做的事情,其他人也喜欢、也能做…大家和我很相似,但又稍微有点区别,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特别的地方。”赏第一次意识到,他和其他人一样,都只是渺茫宇宙里的微小存在,都只是汲汲于生活的普通人。

工作两年后,赏感觉不到自己的人生发力点在哪里,没有动力,没有激情。他成了城市里的“粉刷匠”,但却没有歌声中的粉刷匠那样感染人心的生命律动。日子一天天浅浅地过着。

一个周六夜晚,百无聊赖的赏骑自行车溜达,骑着骑着,听到了哪里有人在唱歌。顺着声音,他来到了一个广场,原来是乐队表演。“那是我离音乐现场最近的一次,我的身体告诉我,这就是我最想做最热爱的事情!”

随后,赏立即加入了一个音乐社团,开始了正式的声乐学习。生活终于有了奔头。

大一的时候,赏爸因饮酒过量去世了。“不知道他看到我唱歌,会怎么想…”,赏想象着。

赏爸是个传统农村人,年轻时希望自己能出人头地;自己不济,便希望儿子是特别的,能出人头地。他告诫赏,我们处于最底层,要好好读书,向上走,去外面发展。这是爸爸的梦,也是他灌输给赏的梦。

另一边,赏爸又是个不那么中规中矩的农村人。去姑姑家拜年,还没走到门口,爸爸就叫赏兄弟俩开始唱歌,唱《好汉歌》,要音拉长了地唱,大声唱。童声童气的“大河向东流啊”响了一路。姑姑对爸爸嫌弃道,你就喜欢出洋相!赏爸却不在意这些,他觉得生活就该有些乐趣。

赏爸也很喜欢唱歌。爸爸十七八岁时是村里戏班的。奶奶十七八岁时也是唱戏的。那时赏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爸爸会经常听电视剧里的歌,听熟了,便会唱几句,也会教赏唱。

赏爸也是在十七八岁时学会了喝酒,据说第一次喝醉便是当场大哭。爸爸大部分时间都在村里,也有出去打建筑工的时候,只是他的包工头梦想未曾实现过。当年和妈妈的婚礼是借钱办的。赏说,他觉得爸爸是个抑郁不得志的人,但他到底有什么志,他也不知道。父子俩没聊那么深。

让他印象深的,是父亲醉酒的样子,要么大哭,要么自大起来,会和别人起冲突,会和妈妈打架。有次妈妈和弟弟都不在家,爸爸外面回来,已经是醉酒状态。赏不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他害怕地跑到邻居家躲起来。他听到爸爸大声喊他,一直喊,他不敢应声,只觉得无措、恐慌。

成长过程里,比起妈妈,赏走得和爸爸更近些。这种近,随着后面高中寄宿后,也变得越来越远了。以前在家,爸爸妈妈不是两天小吵,就是三天大吵。赏只感受到大人的威严,但很少感觉到家庭的温暖。出去读书后,赏便很少回家了。

得知爸爸去世,他坦言,“我爸的离开对我影响很小,我没有特别伤心难过,甚至'无情地'觉得家庭解脱了,终于没有打打闹闹,终于消停下来了。”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是赏爸最常唱的其中一首歌。前段时间,赏突然想练练爸爸的歌。他打开歌词,仔细看了看: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有我可爱的故乡

桃树倒映在明净的水面

桃林环抱着秀丽的村庄

啊,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

无论我在哪里放哨站岗

总是把你深情地向往

他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喜欢唱这首歌。歌词里写的是远离故乡的边疆战士,他对故乡的怀念和守卫。而爸爸并没有离开故乡,他也不是一个战士。

可能是听多了,喜欢它的旋律吧,赏自己解释着心里的困惑。

2024年春节,赏回到了农村老家。冬日干枯的树木,灰白的天空,让赏的心情也抹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他怀念所在南方城市里的绿色生机。

(赏的老家/赏供图)

拜年酒席,他默默吃着碗里饭菜,耳边是大叔大伯们的碰杯声和兴奋里的吹牛狂侃。赏一如小时候,安静、话少。

比起加入大人,赏更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他们爬山、放鞭炮、拍照。他喜欢孩子们的活力,抑或说是在弥补小时候失去的活力。

“我想找回那个迷失的自己”,赏说。那个迷失在寻求认可和学业挫败里的自己。

今年,他准备换个职业方向。他循着人要往上发展的路径,定下了一个目标。目标和当下之间,是一片真空地带。那是赏中规中矩的人生。要赚钱,要成家。

另一边,赏继续学着声乐,今年还入了一个合唱团。在音乐学习上,他跨过了学到一定程度就走不下去的挫败感。“我发现在音乐里,不需要外力逼迫,我也能很投入,投进去的时间也能够获得进步,不会有走不动了就停在那的感觉。”

当自身的“特别感”消弭于泯然众人的中规中矩里时,赏也找到了自己不那么中规中矩的乐趣,或者说是那股隐遁在过去的孩子般的活力——“那是生命里很自在的探索”,赏的语气交杂着回忆和向往,像丢宝物丢了很长时间的失主,失而复得的时候。眼前那拥有过的旧物,却呈现出让自己羡慕的光辉。

穿过二十几年的幽暗时光,四五岁那年站在田间的小赏,终于平息住了颤抖的对外界的害怕,他在感受、体味,这久违的肆意玩耍。

于赏而言,逃离故乡,是为了和过去再一次遇见。

【访后记】

和赏长谈了两次。第一次聊的时候,我发现赏经常提及一句话就是“人要发展的话”,学习、职业,似乎都被这根线带着。第二次聊的时候,“发展”消失了,反复出现的是“乐趣”“活力”,这是聊到音乐了。

两次聊天巧妙地看到了赏的两个面向,以及在这些面向里也间接感受到了赏爸的故事。如果赏爸给我的感受是抑郁不得志的酒精沉沦,那赏续写的是走出沉沦的可能性。

传统的农村环境并没有浸染到赏的价值观。他认为精神财富比物质财富更重要。另一边,是初中便辍学的弟弟成了建筑包工头,收入更高。在姑姑眼里,没读多少书的弟弟反而混得更好。如赏爸所说,赏确实成了一个特别的人,一个和传统农村格格不入的人。

在“人的发展”和“生命活力”的面向之间,是赏日益增强的自我认知意识。这是和生存并行的人生课题。步入三十岁的赏,在一边做大人,一边重新做回小孩。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名为化名)

【三十之辈问答】

1、如果回去给二十岁的自己写信,你会想说些什么?

赏:直面自己遇到的人生问题,多读书多请教多实践,去见识这个世界的广阔。

2、你打算如何度过接下来还未过完的三十岁?

赏:主要花在这三块吧。一个在最爱的音乐上,希望自己拥有声乐老师的专业能力。另一个是在赚钱上。还有一个是在寻找人生伴侣这一块儿。

3、对四十岁有期待么?有的话是怎样的期待?

赏:期待肯定有的。十年时间,我应该在音乐这方面拥有了1万小时的积累,应该足够专业了;40岁的我应该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伴侣,甚至有了自己的小孩;在物质财富方面,我希望生活能过得去吧,有多少钱,就过什么水平的生活吧。

赏赏,93年生人

访谈发稿时31岁

王大安

场域活动孵化人 / 非虚构写字者

记录探索真实的自我和世界

凡真实的,必会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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